一星如月看多时

《纸上卧游记》,熊逸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版,本文图片均来自网络

世界读书日的时候,各种媒体以及自媒体都免不了罗列书单,号召大家阅读。我所在的单位也不例外,但那份书单里的书,且不说有多少人感兴趣,就连想要阅读的我,在“某某读书”里也搜不到,找不到的书又有什么可推荐的呢?作为一位不为人知的读书博主(以及少有人知的校对博主),我不禁设想如果我推荐书籍,那么会是哪些书呢?思考再三,我最终选择的是“关于书的书”。

“关于书的书”其实也就是类似书单的书。我在以前写的读书笔记里扒拉了一下,找到了梁文道的《读者》(见读书笔记03《倦来且卧一床书》和读书笔记04《梁文道在哪一层》)、三浦紫苑的《我在书店等你》(见读书笔记10《爱读书的你我肯定就是好朋友》),但三浦紫苑的书只有台版,于是我继续扒拉,找那些读过的书话类的书籍,也凑一张书单。(还得注意要选“某某读书”里可以阅读的)比如:

黑马的《书房内外》,见读书笔记30:导游黑马

谢泳的《靠不住的历史:杂书过眼录二集》,见读书笔记56:宝剑赠给业余人

张新颖的《矮纸斜行》,见读书笔记90:以阅读追忆往昔

詹宏志的《旅行与读书》,见读书笔记160:我来过,我看过,我了解

朱航满的《立春随笔》,见读书笔记172:在书籍的园地里挖呀挖呀挖

苏枕书的《岁华一枝:京都读书散记》,见读书笔记189:莫谓当年学日多

然后发现怎么也凑不满十本书,这时我发现“某某读书”的书架里,还有一本熊逸的《纸上卧游记》,“熊逸”这个马甲的书我虽然只读过两本小说,但他以苏缨为马甲的书我却读过好几本,从书名来看,这本书应该也是书话一类,就想着能不能在世界读书日之前看完,然后补到书单里。

《纸上卧游记》,程雨城著,时代文艺出版社2012年4月出版,程雨城是熊逸另一笔名。

结果呢?如果模仿网上那种烂俗的桥段的话,就是:

以前我还挺喜欢熊逸的。

现在呢?现在更喜欢了。

一树梅前一放翁

虽然读过熊逸好几本书,但“我们至今仍未知道熊逸真正的名字”,以至于年少无知时,苏缨这个充满了书卷气和古典美,以及武侠风的名字,寄托了我对理想女性的美好幻想。直到后来才知道“苏缨”背后其实就是一个安静的读书人,而且可能“发福的肚子,眼角已经见了皱纹,发际线也早在时光大军如影随形的攻击下节节败退了”(《若还有爱,我便与你同在》),就不免忍俊不禁起来,也不好意思责怪熊逸一度欺骗了我年少慕艾的心情,毕竟现在的我也已经“二逼青年”化了。

在《纸上卧游记》的序言中,熊逸坦承自己“喜欢变换笔名,为每一个笔名做不同的人设——男女老少都有,再让他们沾亲带故,每个人去写不同的题材”,于是我们就有了“文言文写得很好,她从小受过这种家庭教育,无论散文、骈文都还算得心应手”的苏缨,也有了“年近三十,男,单身,不合时宜,人生输家,愤青,有一点文艺趣味,嘴巴刻薄”的程雨城(这是《纸上卧游记》初版时的署名),在《纸上卧游记》中,时常出现的小雯(晓雯)可能就是熊逸的另一笔名毛晓雯,当然,熊逸本身其实也是一个有人设的笔名,这么想起来是不是有一种读推理小说的感觉呢?

熊逸网络形象

上文介绍的黑马《书房内外》一书提到罗大冈,是引述吴兴文《书缘琐记》(这本书我没有查到)里的话,说罗大冈先生换着笔名发表文章,践行的是施耐庵的名言“不求人知,人亦不知”,同时罗大冈还崇尚黄仲则“独立市桥人不知,一星如月看多时”那种悠然自得的姿态。黑马(这也是笔名)借此谈了下他因为笔名带来的收获和苦恼。

那么,熊逸为什么要玩这种身外化身的游戏呢?同样孤僻的我似乎也可以理解,我也曾经设想过写网络小说,让书里的主人公代替我进行社交。熊逸的原因除了“好玩”,其实也是“著书只为稻粱谋”,原因么,他在《纸上卧游记》的序言里不无遗憾地表示,直到今天,也只有两个“人”稍稍闯出了一点名头,可以接到约稿。(应该就是熊逸和苏缨这两个马甲)作为一位推理小说爱好者,我似乎也猜到了理由。

在写了《春秋大义》等书之后,熊逸应罗振宇之约,在“得到”平台上开了课。那么以此反观之前的行为,似乎可以理解成熊逸在不同赛道上的各种尝试,并借此做市场调研。可以预想的是,如果苏缨的读者最多,书最叫座,也许熊逸就会被无情淘汰掉,换成苏缨这个马甲和读者聊诗歌,聊绘画。再极端一些,如果“推批”(推理小说狂热爱好者)足够多,也许“北极木有熊”这个马甲还会继续创作叶子侦探事件簿系列呢。

在“得到”开课的熊逸

从这个角度来说,熊逸和罗振宇其实并没有性质上的差别。“思想隐士”这样的包装也许也是为了知识服务的需要。但退回来说,作为读者的我,还是挺喜欢熊逸的书的。毕竟作为一个“推批”,用逻辑推理去抬杠这件事,实在是太喜欢了。

但得爱书人似我

记得以前网络上有个梗:普通青年、文艺青年、二逼青年。如果加个爱读书的限定,那么这三类青年会怎么读书呢?熊逸提出了“三种人”的说法:“有些人读书是希望让书里的话印证自己早已形成的观点,还有些人是希望简单地接受一种灌输,另有一种人喜欢欣赏观点与观点的交锋,从来不着急下什么结论。”普通青年和文艺青年可能接近前两种,而二逼青年可能更接近最后一种。对于二逼青年,要么是像我边读书边找书里可能存在的疏漏之处,比如某推理小说里提到了“工伤”,我就去查找相关条例,然后在读书笔记中说明作者对“工伤”的理解有误。要么就像《纸上卧游记》中的“我”,边阅读边以“仔细检视文章作者的证据和逻辑”,思考作者的观点、推导的过程究竟有没有问题。在书中,熊逸没少向名家开炮,比如诗学名家叶维廉、史学大家钱穆,都没少被熊逸吐槽过。

熊逸的网络形象

熊逸自己也谈到文学青年:“文学青年在上了一些年纪以后,在阅读量上有了质的飞跃以后,欣赏趣味自然会和以前不同——以我的观察,很多人都会从感性审美转入理性审美,兴趣点从文学转向史学和哲学等等,所以他们在成熟之后写出的作品也往往因为缺乏感性色彩,兴趣点和普通读者不再能够产生共鸣而失去了以前的很多读者。”

这段话说得很让人有知音之感。但仔细想来,其实全书的基调都是如此,如果你和我一样,是熊逸口中“上了年纪的文学青年”,你就会觉得熊逸的话各种有道理,怎么读都让人舒坦。但如果沉迷于熊逸提供的精神慰藉,我们就容易落入他的陷阱里。作为读者,我们究竟有没有仔细检视他的证据和逻辑,是不是觉得熊逸的话很有道理(或没有道理)就大为叹服(或者大骂一通)。虽然熊逸的话确实更加理性,逻辑性也更强,但以思辨的方式来阅读,才应该是对熊逸的敬意。因为这本书的内容简介里,就明确写着“是一本带着你博览群书、并且刺激着你不停地提问和思考的书”。

现在的社会相比熊逸著书的时间又过去了10年,不光是书,连花费一个多小时的电影,甚至几十分钟的电视剧都显得时间过长了。现在的读者已经被短视频、短文给“驯化”到连字数多一点的深度好文都看不下去了。(这话说得也很熊逸化)“如果我们可以把时间当作货币的话,那么书籍才是最大的奢侈品。”熊逸一语成谶。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讲,这对熊逸却是个契机,正因为读者有了想要在短时间内以听书的方式(听书可以在通勤、运动时进行,相当于赚了一大笔时间)一定程度地了解名著,“得到”的知识付费模式才可以运营下去,熊逸开课收费,不说盆满钵盈,也应该比写书换稿费要来得容易一些。

熊逸在“得到”开课

当然,作为读者,我还是喜欢读熊逸的书,即便将来的某一天,我会像抛弃曾经读过的书一样抛弃他,我也依然对当下的阅读充满感激之情——毕竟连苏缨的《纳兰容若词传》(与毛晓雯、夏如意合著,不清楚夏如意是否熊逸的另一马甲),我还好好地放在书架上呢。

百无一用是书生

“百无一用是书生”是上午提到的黄仲则的一句诗,但这句诗与其说是嘲讽书生无用,不如说是自我嘲解。但“有没有用”却始终是缠绕着读书人的梦魇。当然首先要说明的是,这里的读书人得参考熊逸的定义:“是指那些始终保持着浓厚的阅读趣味,并把阅读仅仅当作一种趣味的人。”(有些类似熊逸在书中提到的贵族)也就是说,熊逸自己都不能算是完全意义上的读书人,毕竟他读书还要写书、开课,赚钱。不过熊逸一些话,还是能搔到读书人(或像我这样自以为是读书人)的痒处。比如:

意义,归根结底还是意义,是那个作为“功利性”的同义词的“意义”。但是,对于读书人来说,没有意义并不重要,没有结论也不重要,反正他们的心里早已经装满了没有意义、没有结论的东西。

读到这里我当然可以猛点头深以为是,毕竟我写读书笔记没几个人读,也没啥“知识变现”的可能性。那么有什么意义呢?其实也并非毫无意义,至少可以让我获得精神上的愉悦,让我“颅内高潮”,换个词就是情绪价值。

还有一段,熊逸评价读书人说:“在日常生活当中,更重要的往往是快速处理信息,而不是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追求顶级的信息精确度,所以秀才造反才会三年不成。”前一天我做校对时,还花了大量时间去核查作者提到的相关书籍。我想,其他的外校看到这里,肯定像玩AVG游戏狂按Ctrl键那样疯狂跳过,一来这种校对耗时耗力,对于“时间就是金钱”的外校们来说绝对不划算。二来这些书籍的罗列几乎不可能出错。说“几乎”是因为我确实发现了作者把一本书的出版时间写错了(还是这位作者自己的专著),另外还找到了两个小小的瑕疵,虽然不能算什么错误,但也可以通过编者注,力求尽善尽美——你看,这就是读书人的偏执所在了。

熊逸在“得到”开课

作为一位少有人知的校对博主,我身上也的确有熊逸说的那么几种反常心态:对书本上的话有不踏实感、模糊散碎不确定的知识、逻辑洁癖,以至于我在听党课时都会因为教授的口无遮拦而恼火不已。尽管那位教授的授课和易中天一样具有感染力,“不失为一种感性上的真实”,但依旧让我觉得愤怒,尽管这些愤怒什么用也没有。

不过曾经的愤怒也会平息,读熊逸这本书开始时的激动也会归于平静。就像我这样“百无一用”的读书人多少还能做点外校的工作,赚不来多少钱却可以减少一些错误知识的传播。但这么一来,我又因为没有“把阅读仅仅当一种趣味”而被排除出读书人的队伍里了。这样一来,“百无一用是书生”就从一句自嘲变成一条公理了。因为“一般所谓的“有意义”,时常同义于‘有用’,也就是具有功利上的价值。但是,一个读书人往往不大可能同时是一个功利主义者”。你看,熊逸已经把路给堵死了啊。不过熊逸自己就是一个反例,倒也不必太过于纠结读书有没有用的问题,真不行就像这本《纸上卧游记》,向同样自以为是读书人的读者们发发牢骚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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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逸系列

读书笔记125《若还有爱,我便与你同在》

读书笔记143《月谜踪》&《隗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