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外》是法国文学专家柳鸣九主编的“本色文丛”中的一本,在“本色文丛”总序《学者散文漫议》中, 柳鸣九引用了一句卞之琳先生的话,来区分“作家散文”和“学者散文”。卞之琳当时在外文所工作,他有一次调侃一位年轻作家说:“他很善于表达,可惜没什么可表达的。”卞之琳说的是哪位作家,评价是否公允,柳鸣九并未交代。他更多地是借卞之琳的话,来为“学者散文”摇旗呐喊。在柳鸣九看来,学者散文在艺术性上比作家们写的艺术散文要弱一些,但有它追求知性,使读者得到启迪的特点。中外文学史最早的散文经典的宗旨就是认识和认知,它们只可能出自学者之手,最本质的特点便是“言之有物”。
我以前读研究生写论文时,曾以陈平原的几本“学者散文”切入,认为学者写散文,是一种“人间情怀”的体现。但其实更多的学者写文章,如果真要说“言之有物”,这个“物”大多基于其所学。学者们的散文主要立足于自己的书房案牍,围绕自己所学和见闻,对于恰好对这些内容感兴趣的读者来说,便如获珍宝。黑马的《书房内外》就围绕着“书人书事”和“译书品书”两个话题,记述了中外文学名家的书缘传奇,挖掘其文学生涯掌故轶事,对于有一定文学基础,又对这些话题感兴趣的读者来说,是一部兼具知性和趣味的佳作。
比如书中提到罗大冈和齐香夫妻,齐香的父亲就是齐如山,这位在电影《梅兰芳》中化身邱如白的民国文化名人被誉为“近百年来在戏剧学术上最有贡献的第一人”,但却因为海峡阻隔,多年来声名不显,不过近年来他的文集在大陆有出版,研究齐如山的人也变多了。齐如山的女儿齐香赴法留学,回国后一边任教,一边辅佐丈夫罗大冈的法国文学研究和翻译,共同成为国内法国文学早期的开拓者。黑马还谈到吴兴文在《书缘琐记》中,说罗大冈换着笔名写文章,是在践行施耐庵的名言“不求人知,人亦不知”,仿佛黄仲则“独立市桥人不知,一星如月看多时”那种悠然自得的姿态。愧于先贤的我虽然换过多个笔名发表文章,更多地却是为稻粱考虑,境界上差得实在很远。
黑马虽然自谦说:“我就是在任何方面都业余着……世俗的世界和专业的文学界都把你看作是业余的文学工作者。”但对于年轻的文学爱好者们来说,黑马堪称一位专业的文学导游,这本篇幅不大的书里,黑马将那些蒙尘的明珠一一介绍过来。比如民国时期的法国文学专家张若名,早年曾和总理有一段情缘,后又在法国因革命道路上的分歧分手。张若名是研究纪德的专家,有著作《纪德的态度》(但20世纪末才由其子整理出版),据说如天仙般美丽,但在历史的洪流中,其人被淹没,其书也落寞。她的名字在国内的法国文学界同样少有人提,直到近些年才重新被人所知。
又比如英国女作家伊迪丝·西特韦尔,在乔伊斯、伍尔夫出名之前,西特韦尔姐弟三人就已经声名远扬,其中姐姐伊迪丝才华出众,其诗歌华美绮丽,风靡文坛多年,她还是文笔犀利的评论家。似乎至今中文世界里还没有翻译过她的作品。对这个家族的文学研究似乎一直是空白,原因似乎很简单,他们无法被列入什么流派和什么主义的话语中。
黑马感慨说:“如果文学研究只限定在某些文化研究的话语中进行,成为对文学研究的研究,这类作家永远不会得到研究,大家就总是陷在自设的批评话语中自说自话,高处不胜寒地脱离作品为研究而研究。那样很多曾经熠熠闪光的珍珠就永远会被遗弃。”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阅读黑马等学者的书,就仿佛为我们打开了紧闭的门扉,陌生人变得熟悉,熟悉的形象则更加鲜活。
比如我们所熟悉的巴金,年轻时曾给著名的女作家爱玛·戈德曼写信,称她为精神母亲。巴金成名后,杨苡同样以热情的读者和崇拜者的身份给他写信,幸运地得到了巴金的指点(见《雪泥集——巴金致杨苡书简劫余全编》)。在巴金的帮助下,杨苡逐渐成长为作家、翻译家和学者,这样的文坛佳话,随着有空前号召力的大作家时代逐渐远去,也慢慢变成了传奇。
对此,黑马说,有偶像的人是幸福的,至少你知道什么是你的“role model”,知道你该向哪个高峰仰视并努力攀登。做拥趸,做粉丝是幸福的,但不是盲目的啦啦队,而应该是A.赫胥黎(他是劳伦斯的好友和坚定的追随者)和杨苡们这样的文学知己,是某种“soul mate”,在推崇自己的偶像、做偶像的传教士的同时,他们也达到了自我完善的某个高度。
黑马自己说本科时期最喜欢萨克雷,但因为后来做“非虚构”研究的需要,发现劳伦斯除了大量小说和诗歌,还有一半的作品是散文、游记、文论和杂文,按照“非虚构”的定义,这些虽然不是重大题材的纪实文学,但也是“非虚构”。黑马在这本书的后记里,也称本书为“非虚构写作”的成果。或许于黑马来说,劳伦斯就是他的精神偶像吧。毕竟与劳伦斯“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多年,黑马对劳伦斯有一种堪称远隔时空的热爱。
其实“热爱”这个词,一般都是接一些特定的名词,少有人说会热爱家人,热爱师友,但文学作品却是个例外。正如黑马所言:“文字创造的世界是作者生命的无限延续,也是点燃读者精神生命的火种。”在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大胆地“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