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籍的园地里挖呀挖呀挖

我有一位素未谋面的网友徐老师,他性喜读书,搜购旧书之余,往往能根据书籍扉页上的题赠,结合网络上搜索的信息写成小文,投稿给我们系统的内部连续出版物。这些文章篇幅不长,内容也“旧书论书”,算不上什么大手笔,但言之有物,妙趣横生,给人一种“但得爱书人似我”之感。

 

《立春随笔》,朱航满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8月出版。

近来读朱航满老师的《立春随笔》,前几篇文章同样以旧书上的题赠为线索,挖掘旧书背后的人与事,与徐老师的文章可谓一个路子。纸质书与电子书相比,在信息传递上可能还略有不如,但却能给爱书人提供书籍之外的信息。比如朱航满有一册王元化的《清园论学集》,上面就有许多被白色颜料涂抹的批注和划痕,“从这些被涂抹的颜料下,依稀可以读到一些关于此书的片言只字,其中颇多关于王元化在黑格尔研究方面的心得体会”。要是将来能有技术复原出这些批注,未尝不是一份珍贵的材料。

我时常想,朱、徐两位老师读书撰文,是符合所谓的“IKIGAI”的。“IKIGAI”大意是指从“我所热爱的”“我所擅长的”“世界需要的”“可得报酬的”四个集合中求得子集。读书撰文自然是两位老师所喜,也是他们的长处,写成文章集结成书,自然少不了润笔。但说“世界需要”,还是要看他们能不能在书籍这片园地里挖掘出一些有趣的材料来。

大侦探与小失误

在朱老师诸多文章中,我最喜欢《谁是Xiao Wenyuan》这篇。此文的缘起是一本《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集》,由学者段炼根据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的《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翻译而来。在这部《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集》中,主编和翻译Joseph S.M.Lau、Howard Goldblatt选了一位Xiao Wenyuan的散文《A BIZARRE KIND of ROBBERY》(段炼翻译为《一件离奇的盗窃案》)。根据网络查询可知,Howard Goldblatt就是大名鼎鼎的美国汉学家葛浩文,那么Xiao Wenyuan和Joseph S.M.Lau又是谁呢?

肖文苑著《唐诗琐语》

段炼未能查出Xiao Wenyuan的中文姓名,只能根据英文原著中的作者简介给出“生于一九三三年,男性,五十年代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后任职于天津市作家协会,写作小说、散文、诗歌”等信息,并表示拟将作家的姓名翻译为“肖文源”。说实话,这个做法未免有点“不太负责任”。所幸朱航满想到中国作家网有一个“会员词典”,“这位Xiao Wenyuan先生,如果还算是一位较有成就的作家,至少应该是中国作家协会的会员吧”,果不其然,在“会员词典”的X类别中,确实有一位名为“肖文苑”的作家,除了并未毕业于南开大学,其他相关经历也都能对的上。朱航满将此事写成文章发表后,肖文苑的女儿来电表示感谢,并来信告知,《一件离奇的盗窃案》原刊发于《人民文学》一九八五年第十一期,篇幅约2000字,谈唐代诗人李涉在江西九江遭到劫匪拦路,劫匪得知李涉的诗人身份后,命其现场作诗一首。李涉感其诚意,当即作诗《井栏砂宿遇夜客》。劫匪得诗后,竟予以放行。肖先生从这一“作诗退匪”的佳话出发,对李涉的诗歌创作进行了赏评。

刘绍铭

后来,《湛江日报》2017年8月19日A5版“书香”副刊刊发吴锷的文章《吴川人的文学作品 收入美国大学课本》,介绍湛江吴川作家肖文苑,并指出Joseph S.M.Lau即刘绍铭,为广州惠州人,“喜好肖文苑”的作品。这也可以解释肖文苑的作品为何会被美国大学教材相中,并“出口转内销”。刘绍铭是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的译者之一,我虽然知道他的中文名字,却不知道他的英文名,当然,吴锷把Joseph S.M.Lau翻译为约瑟夫·S.M.劳,显然是不太准确的。从网上查到的粤语拼音方案来看,au发欧的音,Lau即刘的粤语拼音拼法。

吴锷在文章中称赞朱航满“学识丰富,勤读善思,心怀中国现代文学,关注老一辈作家”,并认为“这种敬业认真,对读者负责的精神,令人钦佩”,其实,“敬业认真,对读者负责”也正是做校对工作所需秉持的初心。有趣的是,朱航满在谈及另一本年轻作者的书时,却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在《东瀛旧书肆闲抄》一文中,朱航满误将《京都古书店风景》的作者苏枕书认作男性,“此书作者苏枕书我以前不熟悉,读毕全书大约可以看出,他是在京都大学留学的爱书人,回国后写成了这册著作。”其实苏枕书时至今日仍然负笈海外,并不存在“回国后写成”一说。

副业名世说戈革

在读过浙江工人日报刊发的《跨界人生很受用》后,我就一直留心这些“按照自己的节奏和盘算,沉潜一地,专研一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然后结出大大的果实”的人。朱航满也表示,一个学者在本学科做出成绩,算是高人,而如果在不相干的领域里也能有所成就,就堪称是奇才了。这类“奇才”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便是研究科学史的戈革先生。戈革生前系中国石油大学教授,研究物理学和量子力学,以一己之力翻译著名物理学家尼尔斯·玻尔的十二卷文集,获得丹麦女王玛格丽特二世授予的“丹麦国旗勋章”。我小时候读过戈革先生翻译的《玻尔传》《海森伯传》,印象深刻,迄今难忘。事实上,在翻译和学术研究之外,戈革多才多艺,文章、篆刻、诗、翻译、玻尔研究、科学史研究、教育、绘画……他还为钱锺书先生刻过六枚印章,分别为白文“钱锺书印”、朱文“默存”、朱文“槐聚”和朱文“默存存赏”(朱航满先生原文仅介绍了这四种),钱锺书对这些印章颇为喜爱,“生前用印,不出此六种”,与戈革通信时不但提及“尊镌印刻,至今宝藏,未遭劫火”,还特地钤了戈革所刻的三方印章,并特别注明:“此即兄妙手奏刀者也”。

戈革

正所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戈革先生癖好之多,兴趣之广,亦为世所罕见,比如戈革曾毫不客气地谈道,他在篆刻、武侠小说和科学史研究方面都是可以带研究生的。戈革在篆刻上有两大创举。其一系他曾为《红楼梦》中的五百余人物刻印,成一册《红楼梦人物印谱》;其二系其曾为金庸小说中的一千二百余人刻印一千六百多个,成一册《金庸小说人物印谱》。而在文学研究上,他曾撰有《挑灯看剑话金庸》,还写过大量妙趣横生的文史类文章,结集为《渣轩小辑》。“渣轩”来源于戈革的一个书斋名“玉渣轩”,其来源是上世纪50年代时,年轻的戈革在文物商店看到一串“玉片”,店主以“玉渣”贱卖,戈革买下后,发现其中还有墨玉小戈和黄玉小斧各一件(暗合了戈革姓氏)。而“玉渣”之名,除了怀念这段往事,还表示对自我劳作的“残渣”的自珍自爱。毕竟对于戈革来说,对于古玉器的喜好是他唯一达到“入迷”的境界之事。然而,因为古玉器“舍不得死”的戈革最终还是亲去询问“哥本哈根之谜”,他的著述和翻译,却实实在在地留下了“IKIGAI”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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