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学时读过一本谢泳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法》,本以为是一本从理论角度探讨文学史研究的著作,但全书讲的都是如何进行现代文学史的史料研究。在我看来,挖掘到一条重要史料,就好像在推理小说中找到一条关键线索一样,能让扮演侦探角色的研究者揭开历史的真相。但决定研究者究竟是柯南还是毛利小五郎的关键,在于能否认识到这条史料的价值。
比如辛德勇教授在《三联生活周刊》2021年第一期《隐存于清宫角落里的大唐秘史》中,就讲述了一个从“唐故赵氏夫人墓志铭”不断深入挖掘,最终还原出历史被掩盖一角的故事。这条史料其实并不算很难找到,但大多数人都未将其放在心上,就好像线索其实就放在侦探眼前,但侦探却偏偏视而不见。而在这本《靠不住的历史:杂书过眼录二集》中,谢泳的文章大多只提到从各类书籍材料中找到的“线索”,至于“真相”,还掩盖在迷雾当中。
专业与业余
谢泳
对于史料,谢泳有一个看法,他认为:历史学者,从直接文献中看出有用的材料并不高明,因为谁都会找直接的材料,特别是在网络时代。有趣的历史研究,应当是在看似不相关的文献中,发现有用的史料,所以学者读书不能太专门,专门是职业,不专门才是趣味。
《靠不住的历史》
这个观点进一步阐发,变成了“专业”与“业余”之辨。谢泳自称:“我比较羡慕业余的专业,不用靠那个东西吃饭,但又有专业品质,这种感觉很不错。学术,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的兴趣,其实是一件很苦的事。我自己感觉比较幸福的就是从来不在专业内,以业余为荣,所以不苦,因为没有人用专业来要求你,但自己其实是按专业标准来做的,所以一切都发自内心。”
当然这段话也在网络上引起了争议,因为谢泳本人已经是一位“专业”学者和作家了。当然这些话,也可以认为是夫子自道,谢泳作为“专业人员”,其实一直在羡慕那些并不把学术研究当成主业的“斜杠青年”。比如他有一位朋友“虽然不在专门研究机构里,但他的学术趣味和功力我以为都是一流的,他能以一人之力,笺证了陈寅恪全部的诗,而且完全凭学术兴趣,这非常不容易。”在谢泳看来,业余的专业才是最理想的境界。
浙江工人日报2021年2月6日头版
事实上,现在这样的人越来越多,浙江工人日报今年2月6日的头版就讲述了一位白天在银行工作,晚上当译者的徐龙华的“跨界人生”。不过相对于摆地摊、做UP主,业余做学术研究的人,可能还是非常稀缺的了。
论史料研究
关于史料研究,谢泳还有几个挺有启发性的观点,比如他认为有多少材料说多少话。材料多可以写几十万字,材料少也可以只写几万字而成一本小书。同时“文章不论长短,如果没有高明的见识,总要有一两条新材料,才像个文章,哪怕是一则有用的信息也算。”,只要有了新的东西,就有了“知识增量”,也就是在已有的知识基础上加一点东西,这样的研究才有意义。
另外还有“批判者继承现象”,是说批判学术权威的学生,后来多数成为同一学术领域的学科继承者(如李希凡、蓝翎与俞平伯,李泽厚与朱光潜,章培恒与刘大杰,袁行霈与林庚,袁世硕与冯沅君等),因为在批判的同时,批判者受到了被批判者学术的影响,政治只是一时,而学术训练更为长久。
在谢泳看来,任何时代的真实记录,时间都会使它产生意义,这就是历史。在史料中,日记相对于其他史料真实性稍高,一个学者不管出于什么立场和偏见,他在当时历史环境下记录的经历,不可能完全做假。
所以对历史研究者来说,从不同政治立场和不同学术背景的学者回忆中,发现观察历史的角度和判断历史的材料,对于深入了解历史是有帮助的。所以对于一些已经去世的人的日记材料,如果删节了,就可能删去了一些对某些学者有用的材料,本来可以印证的事实,也因此会难以证实。某种意义上,就像四库全书本来应该是一件文化盛事,但编者一删改文字,就几乎没有史料价值了。
宝剑赠英雄
《周汝昌与胡适》
谢泳在文章中,经常提到他将搜集到的史料赠送给其他的研究者。据谢泳自己说,这其实是中国老辈学人本来就有的把重要史料送归国家机构的传统。胡适和周汝昌并未见面,就把孤本《红楼梦》寄给他使用,原因是在胡适看来“这书将来是要给国家的。因为史料只有能让学者方便使用才有意义,才称得上是史料。”谢泳称赞说:“学术是天下公器,宝剑应当赠给英雄。”史料的特点就在于有针对性,对于恰好需要的学者来说,无疑是屠龙宝刀,也正应了苏枕书在《松子落》中,回忆师兄说的一句“研究者一生应读之书无数,但并非一定要占有。”极显豁达。
旧书店
也正因为有这种念头,谢泳在旧书摊上寻觅到与友人相关的书籍时,往往也会购买下来,寄赠友人。他说:“有些杂书,旁人看起来毫无用处,但在有些人眼中却是非常珍贵,因为同样的东西,在不同情怀和知识准备的人眼中意义很不相同。”比如将黄汲清的散文集《天山之麓》送给了黄先生的小儿子。把林学家傅焕光译的《改进中国农业与农业教育意见书》送到了傅焕光女儿的手里。对于家人来说,其实是不“贵”但极“重”的礼物,因为“这种书只有到了自己家里才显得珍贵”。
沈昌文
无独有偶,张冠生笔下的沈昌文也有这种为友人觅书的善举。一次在旧书摊找到《高级日文自修课本》,书的编者是《中国青铜时代》作者张光直的父亲,沈昌文就购买下来,寄赠过去。在沈昌文看来:“书之为物,其值至贱”,但沈昌文没少给海外作者送“贱礼”,每当见到新书出版,沈昌文就会想是否有海外学人需要,通过为他们找书、找资料,从而建立起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