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谓当年学日多

在苏枕书出版的那么多书中,《岁华一枝》无疑是特别的。

《岁华一枝:京都读书散记》,苏枕书著,中华书局2019年出版,图片来自网络。

比如最近新出的《念念平安》,和《京都如晤》《书问京都》属于同一系列,均为苏枕书的“京都来信”,以通信的形式分享见闻,交流感想。另一本新著《无量寺之虎》则和《松子落》等书相似,旨在追怀故乡与旧事,记录异国生活点滴。这两个系列虽然常以不同形式的专栏与读者见面,但内在核心其实大抵相似。某种意义上,这些书更大程度上展现了苏枕书作家的一面,一如《良宽歌句集》体现了苏枕书的译者一面一样。但苏枕书另外一层学者身份,却一直因为难见其专著而“云深不知处”。

这本《岁华一枝:京都读书散集》,某种意义上是苏枕书最“学者”的一本书,辛德勇教授作序时,也称赞“学术的气息,扑面而来;学识的深度和厚度,也都展卷可知”。但相对地,这本书在“微信读书”上的读者评论要少很多,豆瓣《岁华一枝》的界面上,甚至连书评也没有。细思原因,一方面如辛德勇所言,“讲读书,直接讲书籍史的内容更多了一些,笔调也更厚重一些”,大部分读者对傅芸子、宫崎市定等人,说“陌生”恐怕都是谦虚了,可能在读苏枕书这本书之前,都没有听说过他们的名字吧。另一方面则是苏枕书自己的内容几乎都快没有了,直到全书最后两篇文章分享首尔购书与秋之古本祭,才让苏枕书的死忠读者们稍微找到一些慰藉,这才是那个熟悉的味道嘛。

那么,我的第一个问题来了,为什么这本“读书散记”里,会出现这两篇有些格格不入的文章呢?

岁华一枝何所指

我想,一个原因是在《秋之古本祭 我的第十年》中,提到了内山端庵著、流芳亭藏版《岁华一枝》。

图片来自《岁华一枝》微信读书页面。本文图片如无说明,均来自微信读书。

苏枕书文中未多谈内山端庵的《岁华一枝》,也未提及自己的书为何取了同样的名字。只说《岁华一枝》序文,是顾禄少见的书迹。(见上图)我所知的顾禄(1793—1843)以《清嘉录》名世,这本书收录了姑苏一带的节令习俗,引用诗文经史、古今地方志者甚多,兼之文笔优美,资料性强,今人研究明清时期姑苏地方史、社会史时,亦多引用该书。我在校对不同的书籍时,都有因作者引用该书而通过数据库核对。那么这位为《岁华一枝》作序的顾禄,是不是《清嘉录》的作者顾禄呢?

网上搜索一番,苏枕书的《岁华一枝》出版社中华书局对内山端庵的《岁华一枝》略有介绍。

内山端庵是日本江户时代儒者,“岁华一枝”之名,其实是指“岁时记”。岁华即岁时,白居易诗云:“人情依旧岁华新”,讲的就是时序风物。岁华也有草木的意思,故可称为一枝,观一叶而知春秋。

《清嘉录》,图片来自网络

据网络搜索:《岁华一枝》著者内山端庵是江户昌平坂学问所的儒者,名善,字士德,通称清藏。有意思的是,此书卷首有《清嘉录》作者顾禄所书序文。据稻畑耕一郎先生多年前考证,这是顾禄为数不多的存世书法。那么顾禄和内山端庵又是怎么牵上线的呢?2019年11月6日的中华读书报刊发了吴大鲸《为什么读书非得在京都》一文,为我略解疑惑:

清道光年间苏州才子顾禄作《清嘉录》,记述以苏州为中心的江南节令习俗,此书在日本大受欢迎。内山端庵应是熟读此书,《岁华一枝》不仅应是受到《清嘉录》的启发,还在其《补遗》中多次引用《清》书文句。作者(苏枕书)另有一篇文章介绍顾禄与内山端庵交往:最迟在天保九年(1838),《补遗》已刊成,并随长崎商船抵达中国,寄到顾禄手中。随书附有顾禄友人、幕末西洋炮术家高岛秋帆的介绍信,向他转达了内山的求序之情。顾禄慨然作序,可惜的是,端庵已于1839年辞世,未及见到顾序,而顾禄则在1843年病逝。(《春季古书市第一日》,刊于《江海晚报》“京都通信”专栏,2018年5月15日)

顾禄与内山端庵这段交往,虽颇有遗憾,但对后人亦有警醒之意。和这场近两百年前的交往所类似的,是中日之间大到文化,小到学术的交流与互动。苏枕书笔下的傅芸子赴日,宫崎市定来华,均是这大潮流的小注脚。诚然,日军侵华让两国学人间建立的友好往来一度中断,以至于1949年后夏承焘与日本学人探讨学术,还被扣上“里通外国”的帽子。(杨牧之《访词学家夏承焘先生》)但今天无论是学者还是读者,都应以更全面,更细致的角度看待异邦,甚至更进一步,为双方的沟通和相互理解作出努力。苏枕书这本书,某种意义上便是这么一座桥梁,“把一方的文化,传递给另一方”,也因有此,我们可以“从异国文化中吸收有益的营养,滋润自己,疗养自己,让身心不再那么贫乏,减少一点病态”(辛德勇《岁华一枝·序》)。

活着的人是无趣的

青年宫崎市定访华时,曾在上海拜访康有为,但却觉得“到底活着的人是无趣的。活着的人会说话。这样上海一点古老的东西都没有了”。这种“不爱今人爱古人”的态度,亦非宫崎市定所独有。大作家森鸥外也曾花精力在涩江抽斋等人身上,并自嘲“老人挖古董”。这种“挖掘之兴趣”是否有价值?当时的批评家和学者们就各执一词,争执不下,不过森鸥外执着于涩江抽斋,更多地是“走在同样道路上”的亲切感。或许陈寅恪钟情于柳如是,也是这样一份“笃爱之情”。

森鸥外

苏枕书在为论文寻觅线索,钩沉归类之余,对扫苔(访墓)一事,亦极感兴趣。本书中《古琴碑》《黑谷访墓》等篇章,均和扫苔有关。本书后记提到人文研究所现代中国研究中心的武上真理子,她在谈到黑谷墓地时拍手道:“我也爱访墓!”这一兴趣虽然小众,但其实也颇具市场,乃至市面上不乏“扫苔录”等书籍。但如果转变想法,今天阅读古人著作,不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扫墓”么?

比如森鸥外笔下的涩江抽斋,据说曾聚书三万五千余种,在身后散佚殆尽,他生前有述志诗云:“三十七年如一瞬,学医传业薄才伸。荣枯穷达任天命,安乐换钱不患贫。”江户时期的学者,“或需要家学传承,或需要依附于某个学派,或依附于某位藩主、食其俸禄,或自身财力雄厚,足以购书读书”,而且“普通学者要出版自己的著作,还是困难重重。他们一旦去世,文稿散佚,其为人、学术也很难为后人熟知”。如果没有森鸥外“奇缘”一般的寻觅、书写,今天我们更不可能了解涩江抽斋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前辈学人了。这么想来,读这本《岁华一枝》,也算是另一种“云扫苔”吧。

学者的自我修养

那么,写了那么多前辈学人,苏枕书自己是怎么看待学术的呢?在《秋之古本祭 我的第十年》中,苏枕书喟叹曰:“时间的推移并不意味着我们能够自然习得前辈们的学识与学风,必须付出绝大的努力,才有可能接近他们的世界。而理解他们并不值得自满,如果只是祖述,没有思考、总结、创新,便也不能成为学问。”虽然这段话是因为买入前辈藏书有感而发,但也可以用来形容学术事业。苏枕书的学术成就如何,我们虽未能见其专著,但通过这本《岁华一枝》,亦可窥见一二。

朝鲜读书人的常见喟叹

《首尔书店奔突记》谈到了一首韩国有名的劝学诗:“莫谓当年学日多,无情岁月若流波。青春不习诗书礼,霜落头边恨奈何。”苏枕书开玩笑说,这“可以说是读书人基本都有的、口水话一般的叹息了”。的确,无论是“劝君惜取金缕衣”还是“明日复明日”,大抵说的都是这个意思。但这首诗却和本书另一篇章有所联系,在介绍植物学家宇田川榕庵时,苏枕书提到他养父宇田川玄真自著年谱称,“予少年失汉学,及长而悔,老而惭”(我没搞清楚究竟是玄真还是榕庵作的年谱)。原因是少年榕庵随父亲接触到荷兰来的医生,见到西洋药物,兴趣盎然,便想修习荷兰语,专事翻译。但父亲教诲称,“家学主为汉土文章,不成文章,则亦不成家学。汝于西字、音韵等自幼耳濡目染,未必需要另学。至于翻译,则为终生大业,汝莫嫌大器晚成”。苏枕书进而提到:“可见汉学兰学之间何者为重,这也是江户时代的兰学家们一直想要平衡的问题。”(《从〈菩多尼诃经〉到〈植学启原〉》)

古人在学问之间游移不定,读苏枕书的文章,有时也会为她感到些许彷徨,学者和作家这二重身,究竟该如何把握?过多地将精力投入到随笔创作当中,会不会影响到她的学术事业?当然我这也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换一种思路便是,我们其实并不缺乏学术著作,但好的学者散文却是罕见的。即便是苏枕书其他作品,也是“散文”多于“学者”,学术味道不浓,但清新自然,通俗易懂,不过读得多了,也会有些“路径依赖”的错觉。这本《岁华一枝》是少见的学者气浓郁的作品,“固然还稍有京都风土人情的记录”,但更突出的是“其中体现的、以京都为中心所见的文化流动”(《为什么读书非得在京都》)。诚然,这本书在苏枕书诸多作品中,算是“特立独行”的“孤本”,但这也不正说明本书的可贵之处么?

《岁华一枝》内页,图片来自网络

在《杀人推理竞赛》一书中,作者皇甫涟评论南北学术异同:“南方多砥砺而多同道,北方学者多执着而多孤寂。”这南北其实是作者虚指,用来比拟中日学术,亦无不可。苏枕书负笈京都,求学十余载,“这‘孤独’的滋味才最是难当,只有一颗踏实的心,才能支撑那个人一步步向前”。线下分享《念念平安》的活动现场,我也曾向苏枕书提问《岁华一枝》是否还会有续作,苏枕书笑曰尚需积累,并称“我在好好写论文”。相信作为学者的苏枕书,同样会给读者以惊喜。

另一种眼光看本书

既然这本书更多地偏向学术,我在阅读时,也不免搜寻晦涩难懂之处,记录在此,以求答案。

《北白川畔的〈小北京人〉》一文中,作者提到在京都大学中国学学者创办的杂志《支那学》的“学界杂报”栏目,介绍了延聘傅芸子的消息:“同氏生于满洲贵族之家,成长于北京,曾修学于蒙藏学院,长期担任北京《京报》记者,素有声名。”我所不理解的是,为什么称傅芸子为同氏?

傅芸子

因为就在本文中,还提到京都大学人文研编纂《人文科学研究所五十年》小册中,提到傅芸子时,用的是“傅氏”:“傅氏还担任京大文学部的中国语教师,应该是非常辛苦的工作”,“傅氏于戏曲造诣深厚”。我在网上搜索,见到傅芸子是富察氏后裔的说法。据说富察氏主要有傅姓、富姓、付姓这三种比较常见的改姓方式,如清朝名臣傅恒,是“富”改成了“傅”字,另外像福康安则是将“富”改成了“福”。至于“同”姓,我只搜到佟佳氏、赫舍里氏后裔有改成“佟”姓,并没有搜到有满族姓氏改为“同”姓的说法。

《小北京人》内页

本文提到的《小北京人》是傅芸子模仿《小巴黎人》《小伦敦人》《小德国人》所著的关于汉语基本对话的小册子,既有旅居北京者日常生活所需用语,也有北京名胜古迹寺观台阁之概述,既是对话教材,也是散文佳作。其中提到北京的海棠花,有一句:“要说起海棠来,从前得让极乐寺的,李越缦很有诗称赏它。”李越缦即李慈铭(1830—1894),晚清官员、文史名家,因室名越缦堂,晚年自署“越缦老人”(上图有日语注释)。其《越缦堂日记》是晚清日记名篇。

另,《小北京人》中提到芍药颜色时,称“不过是傻白、杨妃,紫的也有”。“杨妃”何所指,插图有日语注释(见上图),但看不清楚,似乎是橘色。“杨妃”为什么是橘色呢?暂未可知。《小北京人》还提到北京图书馆,苏枕书说:“1920年代末以来,到北京参观、留学的日本师生,几乎都会拜访这里。自从傅芸子受聘京大以后,对来自京大的师生更是多有照顾。”这里后一句缺主语,不知是傅芸子对京大师生多有照顾,还是北京图书馆颇为照顾他国来客。

《五狸奴图卷》(局部)

《西风吹绽碧蝉花》一文提到现藏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朱瞻基绘《五狸奴图卷》,苏枕书说:“钱葵、枸杞、紫菀、石竹、竹丛之间,也有一簇可爱的鸭跖草,一旁卧着黄白相间的小狸猫,仿佛能听到伊酣眠的呼噜声。”但狸奴其实就是猫的别称,根据书中所附《五狸奴图卷》(局部),朱瞻基画的就是猫。(见上图)据网络搜索,狸猫一般指豹猫(猫科豹猫属动物),而猫是猫科猫属,两者并不相同。网上也有狸猫或指中国狸花猫的说法,但中国狸花猫身上是条纹状花纹,而朱瞻基笔下的猫,“黄白相间”的那只,身上花纹显然不是条纹状。

这篇文章还提到“清代学者仁和翟灏”,翟灏是清代藏书家,仁和(今浙江杭州)人。说“仁和翟灏”感觉有些像日本人名字,略有些奇怪。书中提到翟灏咏杭州东郊乡俗诗:“不藉燕支拂鬓纱,西风吹绽碧蝉花。侬家赤岸村边住,晓擘牵离染翠霞。”碧蝉花亦名蓝燕支,民国时期杭州人以此制作蓝胭脂。赤岸则位于今杭州江干区丁桥镇(杭州区划调整后,为上城区丁兰街道)。

《从〈菩多尼诃经〉到〈植学启原〉》一文提到:“《泰西本草名疏》附录卷末,有一张彩色套印《二十四纲图》,为摹刻原书附图而得。在一些刊本卷首,还附有原作者Thunberg的摹刻肖像,名作‘春别尔孤’,是伊藤圭介音译的名字,书中常以‘春氏’称之。”这里的“名作‘春别尔孤’”,是指伊藤圭介对Thunberg的翻译。Thunberg文中译为通贝里。《西风吹绽碧蝉花》一文有介绍植物和名的借字写法,与伊藤圭介的翻译两相对照,颇为有趣。本文提到《家政百科事典》(原著名Dictionnaire œconomique)和《日本植物志》(Flora Japonica, 1784)时,忘记将英文著作改用斜体了。

《清风馆与泉屋博古馆》一文提到:“在当时,华族与平民联姻虽非罕事,但名门德大寺家与大阪实业家结亲,还是很令人侧目。”这段话中的“结亲”,其实并不是我国古代的那种嫁女式“联姻”,而是指友纯成为住友家(文中的大阪实业家)的养子。(私以为“结亲”用得不太妥当)根据苏枕书文章,住友友纯是德大寺公纯第六子,按理说在未“结亲”前,友纯应该叫德大寺友纯才对,但文中称呼友纯从未用过这个名字。另,本文提到清风庄(主体原为江户时代德大寺家的别墅清风馆,明治年间转至住友友纯名下,又成为友纯过继到同族的兄长西园寺公望的别邸)时,称其“被评定为重要文化财”,“文化财”是一个特定的日语词汇,是文化遗产、文物的意思,这里直接将日语词拿来使用而不加说明,或会让人误以为漏一“产”字。

《青年宫崎市定的中国之旅》一文提到:“近代以来,中国派出的公私赴日考察团络绎不绝,留下不少记载。同时,日本各阶层、组织也派出大量赴大陆、台湾旅行的观光团、考察团,特别是曾为殖民地的朝鲜半岛、中国东北、台湾成为最热门的旅行地,查踏极众,皆留有丰富记录。”这里“大陆”一词的使用,略显敏感。1949年以后,“大陆”作为与“台湾”相对应的术语,仅在某些必要场合才可以使用。这段话又提到“朝鲜半岛、中国东北、台湾”,那么“大陆”可能指的是亚洲大陆(台湾作为岛屿,不包括在亚洲大陆的范围内)。另需指出的是,本书有几篇文章提到“中日战争”一词,似有不妥之感。揣摩文意,用“抗日战争”或许更好。(中日之间发生过五次战争,其中最近的两次是甲午战争和抗日战争,在国际上也被称为第一次中日战争和第二次中日战争)

釜山宝水洞书店街

《首尔书店奔突记》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文中有几处用“首尔”,如“临去前请教了首尔出生的李同学”,但也有一处用的是“汉城”,如“朝鲜出现旧书店,主要还是日本殖民之后,在京城(汉城)出现了一些日本式的古本屋”。据网上搜索,朝鲜王朝在1396年就将首都的汉字名确定为“汉城”。20世纪初日本入侵朝鲜半岛(《首尔书店奔突记》有一处说“日本吞并朝鲜后”,似不妥),“汉城”又被日本改为“京城”。随着二战后半岛光复和韩国成立,“京城”和“汉城”都没有继续使用,而是改为没有汉字名的谚文(韩国称“韩字”)“서울”。随着1992年中韩建交,“서울”也需要规范译名(韩国方面有“서울”与汉城发音差别过大,容易对城市和相关机构产生误解等理由),2005年,韩国正式确定“首尔”为首都的唯一中文名。不过我所搜到的资料表示,从尊重历史的角度出发,对这个城市在2005年之前发生的事件,依旧沿用“汉城”,或“汉城(今首尔)”的这样的表述。如1988年夏季奥运会依旧称为“汉城奥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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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读书笔记17《松子落:京都九年》

读书笔记80《松子落》(之二)

读书笔记119《春山好》

读书笔记187《京都如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