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衡之道

《京都如晤》,苏枕书著,中华书局2017年8月出版。

虽然一直以苏枕书的死忠粉自许,但其实她的书只读过《松子落》《春山好》两本,其他几本书不是放在家里尚未开封,就是搁置在“微信读书”APP里。虽然如扬之水先生所言,遇到喜欢的书时就得“买呀,怎么不买?喜欢就得买”,但奈何“书架过于密集,书太多,杀伤力比一般书架更可怕”(《又逢古本祭》),只好尽量多读电子图书,这本《京都如晤》家里固然有,还是选择在“微信读书”里阅读,毕竟弹幕时代,网友的评论其实也可以视作是书籍的一部分。

私人与公开之间

今年“少数派”的年度征文,老麦提出了热爱、独立、跨界、平衡这四个定义“少数派”的关键词。而阅读苏枕书,我们也能感受到她在本职专业与兴趣爱好之间寻求的平衡。更延伸一些,我们可以用“平衡”来概括本书,比如私人的书信与公开的专栏之间的平衡。

《京都如晤》缘起于严晓星提议苏枕书在《江海晚报》上开设专栏,自2011年起,十余年的光阴先后结集为《京都如晤》《书问京都》,以及今年新出的《念念平安》,虽然也有“内容不知所云”的读者投诉,但微信读书的网友很是宽容,预期固然是生活日常,或是旅行小札,但苏枕书的研究领域——日本汉学也是颇可一读的。在四十四通书信中,既有与学术相关的篇什,也有酒、猫、古籍等苏枕书热爱的话题。说起来被炉、猫、蜜橘,是日本传统人家冬季的风物诗。(《雪天的猫旅馆》)那么在这个时间段读一读苏枕书,也算是一杯应季的明前茶吧。

《京都如晤》内页,图片来自小红书“是小苹果呀”

既是书信的体裁,又是公开的专栏,那么在私人与公开之间的平衡,其实颇难把握。苏枕书笔下多谈见闻琐事,引出各类知识典故,公众读来自无障碍。些许俏皮话如《梅酒》的落款处,苏枕书在日期后标注“写一封信,吃掉两只柿子”(见上图),亦可让人会心一笑。彼时苏枕书20岁刚出头,“后来很难有那样天真愉悦的好奇心”,谈的话题也随着其兴趣“发生、深入,又或转移、变化”,虽然她总是自嘲“始终处于读书太少、学无进益的惶恐与惘然中”(《后记》),但其实大家都知道,只有真有学问的读书人,才会“书到用处方恨少”。

然而《京都如晤》只选苏枕书的京都来信,未收录严晓星的回函,以至于书中部分字句读来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比如书中不乏“从前也跟你讲过”(《张謇在京都》)这样的话。有些语句苏枕书的死忠读者或可知一二,如“师兄散书的事你已知道”(《买书在黄昏时》,见下图),读者可在《松子落》中知其前后情由。但又有一处提到,“前日你为查阜西影像资料事所联系的那位故人,近来我也想起渠,并去看了渠最新的言论”(《朝鲜册架图》)。“故人”是谁?“渠”又指谁?结合下文,删去或许更好。

《京都如晤》内页,图片来自小红书“是小苹果呀”

专家与博雅之间

在《第一场台风中忆冲绳》中,苏枕书也谈到了“平衡”:“世上有趣的事有许多,但如果每一件都仅是浮光掠影地看过,恐怕什么都不能留下。我在这种愉悦与茫然中,探索着某种平衡。”这不禁让我想起章学诚论两浙学术:“浙东贵专家,浙西尚博雅。”“专家”和“博雅”自然是不能分高下的,但要说的是,仅仅只是“专家”或者“博雅”,难免有些可惜。比如在《初春之海》中,苏枕书就引用她某位老师的话:“学者写多了论文,大抵世界会越来越狭窄,除却自己的领域,很难再读其他书籍,因此往往变得越来越无知,值得警醒。”至于“博雅”之害,夏承焘先生在《学人谈治学》中说:“我见过一些老先生,读了大量的书,知识十分渊博,但终生没有专业,这是很可惜的。”那怎么在“专家”与“博雅”间求得平衡呢?苏枕书的写作或许是很好的方式。

京都风景,图片来自豆瓣网友“eachin”

先选择自己感兴趣的有趣话题,然后以自己的“专家”所长,搜寻资料,写成文章。虽然“挖掘资料总是愉快,连缀成文却颇费周章”,但苏枕书用功日久,所得亦丰。“所掌握信息须超出自己所写的对象,即所谓一角冰山后的全部。惟独如此,作者才可以很有底气,行文也愈从容。”(《微躯自傍诗书惯》)这些书信“成如容易却艰辛”,背后是苏枕书日积月累的史学功底。放在文化研究的视角来看,许多内容也不无启迪。如《立春与节分》提到“方相氏”。我在校对一本敦煌相关书籍时,核对了好几次《周礼》中与“方相氏”有关的内容。虽然如今国内已经少见驱疫除厄的仪式,但“方相氏”东渡日本,依然活跃在追傩式中。不过在多数神社的仪式里,“方相氏”已经从驱鬼者变成了“鬼”,按照一些学者的观点,方相、方良、魍魉语出同源,方相氏重新变成“鬼”,也算追根溯源、 返璞归真。

正因为“很多我在这里习以为常的事,你依然觉得新鲜”(《靠山吃山》),许多文化中的差异,大可以好好做做文章。比如植物,既有汉名,又有和名。如:“牵牛花:其名朝颜。”“槿:亦名朝颜。”“八仙花:或即绣球花,彼秋花也。”“栀子:其名无口。”(《小暑时节》转引《穷河话海》),值得一提的是“日本呼茶梅为山茶花,而我们惯称的山茶,这里则叫椿,也就是凋谢时整朵落地,被附会为武士之死的茶花”(《山茶花、茶梅、椿》)。“椿”在日本文化中是常见的人名,但“椿”的含义,即便在书籍或影视作品中看见,我们也往往不会深究。这其实正是苏枕书说的:我们对于周边国家,常有寻找“相同”之处的意识,对于“不同”,往往不甚在意,或不以为然。因此有时,发现问题的能力,反不如完全异文化背景的人。(《朝鲜册架图》)

另有一些与我个人有关的趣闻,如《雨日闲读舜水集》提到与朱舜水相熟的小宅生顺,他字安之,一字坤德,与我的笔名“德坤”均出自“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微躯自傍诗书惯》则提到“而自号蠹鱼、纸鱼、蟫的读书人,也越来越多”。我的读书笔记专栏为“六蠹集”,校对笔记专栏为“蠹余录”,倒也符合此例。

阅读与校对之间

在阅读的同时,我看到《清嘉录》《西湖游览志馀》等熟悉的书目,总忍不住用数据库搜索一下其中字句是否有误,也算是“职业病”了。书中有几处或有误,摘录出来备考。

电影版《古书堂事件手帖》剧照,图片来自豆瓣

在《镰仓记忆》中,苏枕书提到《古书堂事帖》,或许说的是三上延的作品《古书堂事件手帖》,日文原名为《ビブリア古书堂の事件手帖 》(ビブリア大陆版译为彼布利亚,台版译为文现里亚),有电视剧、电影、漫画等等改编。

在《作为供养的儒家经典》中,苏枕书提到“丸屋市兵卫、今村八兵卫、风月庄左卫门皆为京都书肆”,后文又提到“风月庄左卫门名气很大,堂号风月堂,姓泽田,代代通称庄左卫门”。结合上下文,“风月庄”是书店名,每一代的店主都叫“风月庄左卫门”,那么以人名称书肆名,或许是不妥的。同段又引安永四年版《平安人物志》:“泽重渊,字文拱,号奚疑斋,二条衣之棚角,风月一斋。”这里说的是风月庄五代目:“风月堂中兴之祖为泽田一斋,大约是第五代,名重渊,字文拱”。苏枕书所述与《平安人物志》相比较,有“泽田”与“泽”一字之差。

《南宋刊单疏本毛诗正义》

在《旧书相与析》中,苏枕书提到人民文学社影印《南宋刊单疏本毛诗正义》,这里“人民文学社”应为“人民文学出版社”。据查询,《南宋刊单疏本毛诗正义》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12年1月出版,是根据日本杏雨书屋影印本做的影印本。

在《古本祭狂欢》中,苏枕书提到知恩寺秋季古本祭的拍卖会上拍卖《鸥外全集》,“我见那么大一堆,搬回去肯定大成问题,遂犹豫不要。众人或许也有同样顾虑,这套书于是拍了。”这里“拍了”应为“流拍了”,根据文意,苏枕书因为《鸥外全集》“那么大一堆”所以“犹豫不要”,其他人“也有同样顾虑”,那么这套书应该无人竞价,只能“流拍”。

在《微躯自傍诗书惯》中,苏枕书提到国立公文书馆藏有名刊本《黄帝内经素问》,这里或应加间隔号,写作“《黄帝内经·素问》”。《黄帝内经》分《灵枢》、《素问》两部分,宜用间隔号分隔。本文还引用《宋史》卷一六四,其中误把“著作佐郎”写成“著做佐郎”。我用古籍数据库搜索,结果如下图。

在《晴雨录》中,苏枕书提到一位“曾是公务员”的气象预报士,“如今本职之外,尚有预报天气这样的副业”。此人既然“曾是公务员”,那么现在的“本职”应该就不是公务员了,那么他现在本职工作是什么呢?也许写清楚会比较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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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读书笔记17《松子落:京都九年》

读书笔记80《松子落》(之二)

读书笔记119《春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