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的困境
相比日本其他城市,中国作家、学者似乎对京都更有好感。我曾读过舒国治《门外汉的京都》,也下载过库索《自在京都》的电子书。当然,写京都最勤、最多的,可能还得是苏枕书,这本《春山好》也是她的“京都”系列之一,但相比前作《松子落》,不再那么“轻巧”,变得更加“沉重”。借用谢泳先生《书生的困境》这一书名,或许可以概括本书不少篇章。
这些困境,既有苏枕书自己的困境,也有不同时代人文学科青年学者所面对的困境。日本文科研究者处境非常艰难,在找到正式教职前,需要一边想尽办法养活自己,同时继续研究,一些男学者甚至因为贫穷和忙碌找不到女朋友。苏枕书参加的韩语班上有一位韩国人陈老师,博士毕业后留在京都做研究员,发表很多论文的他,却也要兼职为学生教韩语。“读书都为稻粱谋”,从事多份工作的又岂是陈老师一人,苏枕书自己,不也兼着写作的“副业”么?
在《松子落》的《散书记》中,苏枕书介绍说日本学生一旦读博,又只能从事研究,不能再去公司就职,只好做非常勤——即非稳定职位(非正式编制人员),不从属任何学校,只是临时受聘的教师,按课时收钱。要维持生活及研究,往往要同时兼任几处非常勤职位,一周之内奔波各所大学,十分辛苦。苏枕书在旧书店也曾遇到一位从事日本哲学研究的“边缘学者”,自嘲“我是非常勤讲师而已”,大有一种“百无一用是书生”之感。
当然也有从“非常勤”出头的,比如千叶商科大学教授宫崎绿曾在东京工业大学担任“非常勤”讲师,但她却以讲师自称,引发了是否伪造职历的风波。当然宫崎绿现在风头正劲,在改年号令和的“元号恳谈会”上,宫崎绿作为“有识者”九人代表之一,身着卑弥呼一般的传统服饰发表见解,又引发网友议论。
苏枕书和女同学们八卦陈老师是否有女友,其背后,或许有京都人对名校工作的青年教师青眼有加的缘故。曾经,京都本地的企业家们很需要名校教授装点门面,经常直接打电话到研究室介绍自家待字闺中的女儿。如今这样的逸闻因教职稀缺、学者穷困,逐渐变少,女性研究者更是接触不到这样的热闹。
作为女性研究者,苏枕书遇到过师弟的性骚扰,遇到过成名学者的嘲讽,不得不与抑郁症对抗,与命运的绝望和对死亡的渴望对抗。这背后,又有着学院的作为不力,世人对受害者的苛刻和挑剔。沉默与忍耐终究无法解决所有问题,苏枕书从林奕含和伊藤诗织身上得到面对困境的力量,面对彼此同在的困境和战争,抗争和记录本身会带来重要意义,正如淡豹所言:“在对这些抗争的观察背后,是作者个人的觉醒和抗争”。
我见京都如斯,京都如我亦如是。京都不仅仅只是岁月静好,它也充满矛盾、焦虑、冲突与抗争。如本书的编辑所言,不再局限于京都日常的记录与描写,而是将目光聚焦在更广阔的世界中,以京都生活为圆心走出原本的内容半径,在映射内心的雨季变化中寻找出路,是作者从学校到社会身份转变的出路,是挣脱阴霾寻求生机的出路,也是身边努力生活的普通的我们迷茫中渴望的出路。面对困境,除了缓解痛苦的药物与友人慰藉,更重要的或许是自省、踏实地生活,保持学习与阅读,同时不断尝试走出既有的生活圈。
赵朴初有诗赠日本友人大西长老“由来风月是同天”,而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书生”,都有各自的“困境”。苏枕书在《百万遍风土记》一文中,记录了上个时代的抗争者们,比如小野信尔和河上肇,他们有革命实践的岁月,也有埋首于书斋的时光。河上肇最终殉道于理想,而小野信尔身上,同样传承了“追求真理的柔软的心 ”。借此,或可破除对“沙上城池”的幻想,生出打破“沉默共谋”的勇气。
在苏枕书的书中,旧书店是永恒的话题,“应当得到反复的咏叹”。然而众所周知的是旧书业生意不好做,中下游的旧书店往往只能聚沙成塔,努力维持盈亏持平。甚至不少旧书店已经转型兼营杂货和咖啡馆。当然也有一些书店恪守传统,连文创产品也不售卖。这背后自然有古书业逐渐高龄化的缘故,有些店主守旧刻板,甚至连拍照也不允许……或许“有些师傅所谓的坚守,某种程度上,其实是不知变通,不关心其他文化,墨守成规。”(《夜之游行》)
当然,如珂罗版老铺便利堂一般“恪守传统与开放胸襟的调和”的旧书店也不少,韩国宝水洞书店的店长梁先生就一边坚持经营古籍,一边努力将书店街开辟为更丰富多样的文化空间,后来经过搬迁,在南川洞打造了附带展示场所,可以策展的“南川洞空间”,但梁先生为了照顾家人,终究不能全身心投入他热爱的旧书事业。
苏枕书记录了过去十年多家书店的停业,除了“书店困境”,书籍本身同样面临困境。比如研究所的纪要、论文集、目录等资料,早年部分在旧书市场价值颇高,近年由于内容和水平越发一言难尽,无人问津之下,也变为在网络上发布电子版,这么一来,大学周边的印刷公司、旧书店也会受到冲击。另一方面,疫情面前,各类店面都难以支撑,旧书店也不能幸免。“旧书店的萧条虽令人惋惜、痛苦,但情绪如此悠长深沉,苦涩中掺着难以言状的甘蜜之味。”苏枕书和先生从周在韩国旧书店找到《青楠梦游录》《梦见诸葛亮》两册写本时,应当抱着如此心情。
晦暗过后,总有春山尚好。本书出版后,我费了好些功夫在图书馆辗转,借助精准到具体书架的查阅系统才借到,却一直放在书架上(中途重复借还多次),直到新一年的春日,通过阅读,走向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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