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不识古时月
之前校书时遇到过作者误把《月令》当作《礼记》的《月令》篇的情况,其实在互联网尚未接入千家万户的上世纪90年代,这种“今人”对“古籍”的误解,其实并不算太罕见,比如还是这位作者,在讨论敦煌丧俗时,也出现了一处关于《尔雅》与《释名》的错误。
《尔雅》与《释名》
在提到敦煌丧俗的出殡时,作者引用了“舆棺之车曰轜”,“束草为人马,以神灵名之也”两句话,并注明是引用自《尔雅·释名》,然而问题在于,《尔雅》并没有《释名》这一章节,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先解释一下这两句话,敦煌丧俗中,出殡时需轜车,魂车各一。轜车即柩车,也就是所谓“舆棺之车”,魂车则是摸拟死者生前外出之状所备的车,出殡时,要以刍灵填充于轜车之内,使行进途中棺椁不摇晃。“刍灵”就是“束草为人马”,也就是草人和草马,是陪葬品。
那么这两句话的出处究竟是哪里呢?通过数据库检索,可以发现这两句话出自《释名》的《释丧制》。《释名》作者刘熙,字成国,北海(今山东昌乐县)人,撰《释名》于汉献帝时期,事迹不详。《释名》是一部与《尔雅》相似的百科全书式词典,也是我国第一部词源学专著,共8卷,27篇,共计1502条。《释丧制》是《释名》的最后一篇。
《尔雅》的成书更早,约在秦汉时期,作者不详。它是我国第一部词典,首创了按内容性质分类释词的体例(即百科全书式)。《尔雅》共19篇(首篇《释诂》分上下两篇),共列2091条,诠释4300多个词语。其中前三篇《释诂》《释言》《释训》是训释古代文献词语的汇编,后16篇为人文地理和名物的训诂。但这19篇里并没有《释名》。所以《尔雅·释名》是根本就不存在的书篇。
再进古籍数据库仔细搜索这两句话,会发现在《释名》中,的确有“舆棺之车曰轜”,但“束草为人马”句,四库全书本《释名》写作“束草为人马,灵名之也”。四部丛刊本《释名》(上海涵芬楼借江南图书馆藏明嘉靖翻宋本影印)同四库全书本。
但除了《释名》,另有许多书籍是将““束草为人马”这一句写成“束草为人马,以神灵名之也”的,如四部丛刊本《太平御览》(上海涵芬楼影印中华学艺社借照日本帝室图书寮京都东福寺东京岩崎氏静嘉堂文库藏宋刊本)、《释名疏证》(清乾隆经训堂丛书本),我个人认为,作者是抄了《太平御览》,因为就在同一段文字中,作者在解释敦煌丧俗中的“翣”时,引用了《太平御览》中的话“翣似屏风,人持随丧车前后左右也”。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作者将《释名疏证》误作《释名》,又将《释名》误以为是《尔雅》中一篇的可能性。
一段佚文的原始出处
还是在这篇关于敦煌丧俗的文章中,作者在谈论镇墓怪兽时,引用《风俗通义·佚文》说:“魍象(魉)好食亡者肝脑”,又说秦穆公时,陈仓人掘地,得物若羊,将献之,道逢二童子谓曰:“此名为蝹,常在地中食人脑。”
然而通过古籍数据库查阅《风俗通义》,却找不到相关记载。其实这段内容是“佚文”,也就是其他典籍提到是《风俗通义》(风俗通)记载,但《风俗通义》未见者。我在浙江网络图书馆里查询“好食亡者肝脑”,发现在今人编撰的《风俗通义》的《佚文》部分,有如下记载:
《封氏闻见记》是唐代封演编撰的笔记小说集,《事类赋》是宋代吴淑撰的类书,《御览》即《太平御览》,是宋代李昉等人编撰的类书,《天中记》是明代陈耀文撰的类书。这几本书中,《封氏闻见记》成书最早,在古籍数据库中,可以找到其中记载:
这段文字和今人撰《风俗通义·佚文》稍有出入,比如“《周礼》:方相氏葬日入圹,驱罔象”这句之后,《封氏闻见记》少“罔象”二字,那么《周礼》原文究竟怎么说的呢?“魍象(魉)好食亡者肝脑”这句话的最早出处,究竟在哪里呢?
我在古籍数据库中找到了郑玄注的《周礼注疏》,其中的确有“(方相氏)及墓入圹,以戈击四禺,驱方良”的说法。根据注释,“方良”就是“罔两”,(杨宽在《长沙出土的木雕怪神像》一文中指出,据近人的研究,“方相”和“方良”、“魍魉”、“彷徨”都是一语的变化,它的意义和“罔象”、“罔两”同,大概在古神话中本是一种恍惚离异的鬼怪),但是《周礼注疏》中,并没有“(方良)好食亡者肝脑”的说法,这句话可能是《封氏闻见记》等后来的文献加上去的。至于有的书籍认为“好食亡者肝脑”的是“方相氏”,显然是将“方相”与“方良”混为一谈了。根据杨宽的说法,本来“方相”、“方良”同是一种鬼怪,可是在后世的传说里,“方相”成了逐鬼的怪神,“方良”成了“方相”所驱逐的目标。
再来看秦穆公时陈仓人掘地的故事,在《封氏闻见记》中,只提到两名童子介绍“蝹”这种食人脑的怪物,但在《史记正义》等书中,这个故事又有不同的版本:
这段文字中,故事发生的时间是秦文公时,陈仓人挖出来的怪物像彘(猪)而不是羊,怪物的名字也是“媦”,当二童子点明怪物由来时,怪物也说二童子“名陈宝,得雄者王,得雌者霸”,这个陈仓人去追二童子,二童子便化为鸡飞走了。这个典故的最早出处,王宏波在《〈史记·秦本纪·正义〉隶正》一文中有论述,可参阅。
最后回到我所校对书籍里的引文,《风俗通义·佚文》自然不是第一手材料,而记载该段佚文的《封氏闻见记》其实也不能算第一手材料,至多“魍象(魉)好食亡者肝脑”出自此书,至于秦穆公这段话,则是封演转引自其它材料,根据《晋太康地志》等更早的材料,封演可能将时间(秦文公而不是秦穆公)和怪物的样子(像猪而不是像羊)搞错了,连带着我所校对的书籍作者转引二手材料(其实也不知道多少手)也出错了。
话说回来,念远怀人在《搜神札记》(这本书我读过,但忘记了书中还有这段)中,认为这个名“媦”又像猪的怪物,可能就是豪猪。“媦”可能通刺猬的“猬”,至于豪猪会不会钻地,那就尚未可知了,不过这一对名叫陈宝的鸡,就是今天宝鸡市的由来,但据念远怀人所言:“现在宝鸡市里一座像样的(文物级)陈宝祠都没有。”不得不说颇为令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