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谁在吃醋

在校对徐美洁《晚明的爱情、背叛与其他》中的同名文章（在“澎湃新闻”平台上发表时，题为《〈牡丹亭〉之外的晚明爱情：罪恶、背叛、冤屈、自由》）一文中，引用了冯梦祯的《快雪堂日记》，“梅生醋意，杨生大哭而别”。徐美洁解释说，这是写名士梅蕃祚与名妓杨舜华的恋爱风波，颇有小儿女情态。

我通过浙江网络图书馆的“知识发现”功能搜索此句，未果。所幸徐美洁标注此句出自《快雪堂日记》（卷四），而通过浙江网络图书馆平台，可以就《快雪堂日记校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出版）进行文献传递，我仔细阅读了此书第四卷内容，终于找到了此句，确认字词无误。但问题来了，“梅生”究竟是谁？

在《快雪堂日记校注》108页，冯梦祯写道：“初九，晴，夜寒，月甚佳。早得北信，叔宗、季华且至，别之明早。梅季豹至惠山，追觅我舟不得。是夜，饮达曙，梅生醋意，杨生大哭而别，恨不及见之。”如果单看这句，“梅生”应是梅季豹，那么，梅季豹就是梅蕃祚吗？

我在网络上搜索了一番，梅季豹是梅守箕，明代宣州（今安徽宣城）人，他和梅蕃祚都是梅氏家族子弟。侯荣川在《梅鼎祚戏曲研究》中说：“至明代，梅氏科第鼎盛，更以梅守箕、梅鼎祚为代表，于诗文方面取得了较高的成就。”这里提到的梅鼎祚和梅守箕有亲戚关系，梅守箕是梅鼎祚从叔。而梅蕃祚字子马，是梅鼎祚从弟，换言之，梅鼎祚、梅蕃祚都是梅守箕的侄辈。

接下来再搜索杨舜华，侯荣川《梅鼎祚戏曲研究》一书中也提到了杨舜华。指出与梅鼎祚交往最深的青楼女子为杨美（号流波君），而杨舜华“与杨美为姊妹”，但侯著并未指出杨舜华与梅家三人的关系如何。

正当我无从着手之时，突然想起看看“梅生醋意，杨生大哭而别”的上下文，在上文中，冯梦祯提到“十二月初五……乃送长干姬杨舜华至此，杨从梅生出游，将三月矣。”“初六……梅生强杨姬过船，遂别。”结合上文，“梅生醋意，杨生大哭而别”中的“梅生”应该就是梅蕃祚。

根据此段文字，杨舜华在当时追求者众多，比如十二月初五时，“顾汉淩追至山中，遂同杨姬、周、梅登锡山之巅。……夜半汉淩见，强入城就宿”。初九时又发生了“梅季豹至惠山”的事情。至于是谁“恨不及见之”，我还没有读懂。《梅鼎祚戏曲研究》介绍说杨舜华还与孝丰才子吴稼登交好，加上梅蕃祚、顾汉淩、梅季豹，仿佛一位女“海王”，但考虑到其身份，恐怕也有身不由己的苦衷吧。

梅蕃祚的吃醋，恐怕一是顾汉淩的追寻，二是从叔梅季豹与杨舜华“饮达曙”。但根据《梅鼎祚戏曲研究》，字子马的梅蕃祚不但声色犬马，而且“负心多是读书人”，对一名叫贾凤的倡妓始乱终弃。从兄梅鼎祚还代贾凤作书指斥梅蕃祚的负心：“当门狂犬，狺狺反噬，卿独何心而至此极乎！”后来，梅蕃祚“好色不自刺”而客死南京时，梅鼎祚说他“一生妇人酒，不死妇人手”。言语之间多是鄙夷。

不过，梅鼎祚自己对青楼女性是非常尊重和同情的，一来，他和青楼名妓杨美志趣相投，感情甚笃，和南京薛素素等名妓同样交往颇深，对其才华评价很高，视为“良友”；二来，梅鼎祚通过诗作、戏曲，对一些不幸的妓女表达了同情和尊重（虽然在戏曲作品中，梅鼎祚改变了她们的出身，类似电视剧《梦华录》改变赵盼儿的出身）。《梅鼎祚戏曲研究》评价梅鼎祚：“超越了当时社会思想所常有的高度，而立于人性解放思潮的前沿”，此言不虚。

梅鼎祚丛叔梅季豹虽然是落第秀才，但冯梦祯在《快雪堂日记》中称其“古诗甚善，江南第一手也”。袁宏道《喜逢梅季豹》一诗同样称赞梅季豹：“洗眼读君诗，披天抉云雾。不独爱君诗，爱君心相顾。众人嗔我喜，天下憎君慕。鸡坛（鸡坛指交友拜盟之典）如可盟，旗帜为君树。”可见梅季豹其人、其诗一斑。另外王世贞、朱彝尊、陈田等名家，也非常推重梅季豹古体诗作品。

据《历代安徽诗文名家别集叙录》，梅季豹“因诸生屡考不第，遂取诸生业焚之，遂致力于古文辞，别无所好。其豪宕善属文，援笔立就。嗜酒，醉后作文，狂呼大啸，旁若无人。家贫能缓急人，人皆异之。”关于诗，梅季豹认为：诗之道以才、学、识三者为主，缺一不可，尤以识为要，“学而非才是腐藏也，才而非识是蔽口也……”这一诗歌观点同样颇具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