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年前,我还在读硕士研究生,在撰写毕业论文时,导师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要尽可能找第一手的材料,不要去翻那些二手材料。当时的我颇不以为然,毕竟第一手的材料太难找了(当时我虽然已经会用读秀等平台,但还不知道一般大学图书馆会购买数据库),写论文时就用了许多二手材料。没想到风水轮流转,毕业多年后,在做校对工作时却深受二手材料之害,“出来混,果然是要还的”。
二手材料是一个相对概念,严格意义上,只有第一次出现在报刊平台(现在也包括网络等平台)上的作品、文章才算第一手材料,后面无论是作者自编文集、他人编撰文集,亦或者是某些著述中转引,都是所谓二手材料(“二手”其实泛指多手)。作者本人有可能会对作品进行改动(远如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近如金庸为小说多次修订),编撰者更是可能大改特改(如四库全书),转引则更加不可靠,毕竟材料已经不知道经过几手了。
马一浮诗句之谜
斯继东的短篇小说《禁指》是第六届郁达夫小说奖的短篇小说奖作品,小说中提到一位张先生,其原型是张味真(1882-1967,名冶,字味真,号诧园老人、山人,嵊州市石璜镇新沃村人,现代浙派古琴家,国学家)。据《禁指》描述,张先生书房里挂着马一浮先生持赠的一幅字,其中有两句:“他日移居山溪里,取琴为我召阳春”。那么,这两句诗的出处是哪里呢?
为了查找马一浮这两句诗的出处,我在网上搜索到了张味真外孙女钱文莹写于新浪博客的一篇《1967年,外公死了》(由于新浪博客进行调整,此文暂时无法搜索,我当时将其保存至笔记软件,故而还能找到),该文提到:“马一浮先生对外公说:他日移居山溪里,取琴为我召阳春(马一浮集,第五七三页:答张山人雪中见怀)。”《答张山人雪中见怀》这首诗可用浙江网络图书馆平台查询到,全诗为:“残年风雪不成吟,空忆成连海上琴。窗外梅花寒到骨,更于何处觅天心。”其中并无《禁指》所提及的两句诗。
一不做二不休,我干脆对照浙江古籍出版社《马一浮集》的目录,利用浙江网络图书馆查询其中涉及张味真的诗篇。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查到了原始出处。原来这两句诗出自《简张味真》,全诗为:“已拚《论语》付炊薪,无复弦歌问水滨。战国久轻《高士传》,乐书应俟太平人。故乡尚有溪山好,衰世难逢气类亲。他日移舟风雪里,取琴为我召阳春。”尾联和钱文莹所述有出入。斯继东创作《禁指》时,可能就以钱文莹对外公的描述为蓝本,勾勒出张先生的形象。但他可能并没有去查证两句诗的确切出处。当然,也有可能是斯继东认为,“阳春”比“风雪”更适合《禁指》这篇小说(因为“阳春白雪”的典故)。
《万历野获编》之谜
徐美洁在《沉默的大多数》(发表于澎湃新闻平台时题为《明朝内阁首辅之女:宁可飞升也不嫁》)中,提到《万历野获编•张江陵女》记载,张居正有一女嫁刘戡之,容颜绝美若天人,却不肯言笑。几年后,竟以童真之身趺坐化去。徐美洁将张居正的女儿与同时代的另一名臣王锡爵之女王焘贞联系起来,认为对“王焘贞这样的豪门女子来说,在闺门内享受的自由,无疑会远高于出嫁后的陌生家门,故完全有可能对陌生的家庭、不中意的婚姻持不愿妥协的态度。”文章别出机杼,颇具见地。但问题来了,我对着《万历野获编》的目录仔细找了几遍,都没有找到《张江陵女》这篇文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用浙江网络图书馆的知识发现功能搜索“张江陵女”,发现在《不忍细看 历代笔记中的趣事逸闻》等书中,确实收录了《张江陵女》这篇文章,其言道:“明沈德符《野获编》云:刘戡之,字元定。其内子为江陵爱女,貌美如禾人,不甚肯言笑。……”我根据这段话中文字,进入古籍数据库查询,才发现这段话出自《万历野获编》卷九的《刘小鲁尚书》,刘小鲁即刘一儒,字孟真,号小鲁,刘戡之便是他的儿子,娶了张居正的女儿。换言之,徐美洁很可能并没有读过,至少是没有仔细查证过《张江陵女》这篇文章,仅仅只是读了后人编撰的二手材料,才在文章中闹了笑话。
父子诗作之谜
徐美洁在另一篇文章《“精忠报国”的禁忌》(发表于澎湃新闻平台时题为《明朝人为什么不能在身上纹“精忠报国”》)中,提到一个叫韦少卿的人,在身上纹了一幅画,他的叔叔问起,他表示这是张燕公的诗句“挽镜寒鸦集”,徐美洁介绍说,原来这是张说的《岳州晚景诗》:“晚景寒鸦集,秋风旅雁归。水光浮日去,霞彩映江飞。”
然而我在网上搜索,却得到了另一个答案,即张说长子张均的《岳阳晚景》:“晚景寒鸦集,秋风旅雁归。水光浮日出,霞彩映江飞。洲白芦花吐,园红柿叶稀。长沙卑湿地,九月未成衣。”据搜索,也有说法认为这首诗是张说写的,那么,张燕公是谁呢?
原来,张燕公就是张说,他字道济,一字说之,玄宗朝任中书令,封燕国公。他的文集即《张燕公集》。经搜索,《张燕公集》中确实有一首《岳州晚景》,那么张均的《岳阳晚景》又是怎么一回事呢,目前还是个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