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抄我来我抄他
世间文章,不过是你抄我来我抄他。校书的过程中,也会时不时遇到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误抄”之事。最近刚校对完一本关于浙江舟山岑港的书,除了之前在《蠹余录21:逢引必核之一》中提到的陆龟蒙诗句外,还有几个疑似“二手材料”的问题,我在校对完书以后,继续整理,发现当时的校对尚不够仔细,有些内容还值得“一查再查”。
巴什拉的水
在该书中,作者引述了法国哲学家、诗人加斯东·巴什拉在《水与梦》中的一段话:“水,是‘真正的神水,清凉之水,解渴之水’,是所有民族、所有时代、所有场合崇拜,奉若神明和圣化的水。”为了查证作者引用是否有误,我先去查找《水与梦》这本书。《水与梦》全名为《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岳麓书社在2005年,河南大学出版社在2017年均出版过这本书,译者均为顾嘉琛。也就是说,这两本书的内容应该是一致的。
我从网上找到了这本书的电子版,本以为能轻松地找到引文出处,结果看了序言和其中几章并没有收获。幸好可以通过WPS的会员功能提取扫描的PDF中的文本,然后再次根据引文的关键词检索,却依然一无所获。
于是我试着通过“读秀”搜索,看看有没有其他人引述过这段话,最好能有准确的页码或章节。未曾想,在一本名叫《原始声色:沐浴的历史》(〔法〕费朗索瓦丝·德·博纳维尔著,郭昌京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6月出版)中,“原汁原味”地出现了这段话。
该书第8页是这么写的:
正如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在《水与梦》中所说:淡水,“我们直接感之、触之、品之的需要,是泉水胜于海水这一虚构霸权的主要原由。”淡水,是“真正的神水,清凉之水,解渴之水”,是所有民族,所有时代,所有场合崇拜,奉若神明和圣化的水。
既然《水与梦》中搜索不到对应的文字,那么我就有理由猜测,编写那部关于岑港的书的作者,可能是看到了这本《原始声色:沐浴的历史》,并转引了书中所提及的巴什拉的话。当然,那位作者不小心将“是所有民族,所有时代,所有场合崇拜,奉若神明和圣化的水”也划入到了巴什拉名下,但根据上图,这一句话的版权应该归属于博纳维尔。
我个人猜测,这里其实是一个翻译的问题,先是法国作家博纳维尔引述了巴什拉的《水与梦》,然后郭昌京直接翻译了博纳维尔引述的内容,和顾嘉琛直接翻译的《水与梦》内容不一致,是很正常的事情。
那么《水与梦》中,究竟有没有与“真正的神水,清凉之水,解渴之水”类似的话呢?我在该书第七章《淡水至高无上》中,找到了这么一段话:
对淡水的梦幻式的直觉,不顾逆境却依旧常在,还能有更好的说法吗?天上的水,细雨,沁人心脾的泉水给人的教益比海水更直接。正是一种错乱使海水变咸。盐阻止了遐想,甜蜜的遐想,那种最物质的、最自然的遐想。自然的遐想会永远为淡水,为令人凉爽、让人解渴的水保持它的优势。
虽然没有提到“真正的神水”,但我觉得博纳维尔转引的可能就是这段话,期待方家指正。
不知出处的金水井
这本关于岑港的书提到了岑港桥头社区里王村里王11号宅院墙门外的一口王家金水井。关于“金水井”名字的由来,作者引述了两段古文:
古人《山川记》有载:“金水井其水二色,半青半黄。黄者如灰汁,以作饭粥并金色而香。”曹叔《异物志》云:“人呼灰汁为金水。”
我通过数据库检索,未能搜到《山川记》和《异物志》这两部典籍,但在宋代的《太平寰宇记》中,检索到了这么一段话。
根据这段文字,《山川记》应该是《永初山川记》。据网络检索,《永初山川记》又名《永初山川古今记》、《永初郡国记》,南朝齐刘澄之撰。二十卷,记南朝宋永初时辖境内政区沿革、山川地理、古迹、物产等事。而《异物志》应该是《庐陵异物志》。据网络检索,《庐陵异物志》为曹叔雅撰(《初学记》引作曹叔《异物志》)。不见史志著录,卷目无考。在《太平寰宇记》《太平御览》等书中,有摘录《庐陵异物志》(或称《异物志》)的部分内容,多记庐陵一带物产。
《永初山川记》和《庐陵异物志》要么已佚,要么难以查找后人的辑录本。我们能检索的只有“二手材料”。根据网络检索,同时引用这两本书的,除了《太平寰宇记》,年代最早的还有宋代晏殊所撰的《晏元献公类要》。而“黄者如灰汁”则最早可在《水经注》中可见。
据检索,郦道元的《水经注》(万历十三年刻本,见上图)中,关于“半清半黄,黄者如灰汁”的水,只提到用来熬粥“金色而甚芳香”。而明代朱谋㙔的《水经注笺》(崇祯二年刻本,见下图)中,已补充了《异物志》的内容,并提到当时的人将这口井命名为金井。
那么岑港这本书的作者,下笔的材料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我通过“读秀”检索,发现该作者很可能是直接摘录了《井里乾坤》(舟山市水利局等单位编著,宁波出版社2020年出版)第46页中关于“岑港的井”这一小节的内容。
显然,无论是《井里乾坤》还是这本关于岑港的书,都没有仔细核查古籍,以至于引文均不甚准确。比如“金水井”这个名字,我用数据库查了半天,所能查到的最可能的出处应该是是民国时期的《庐陵县志》,引文见下:
但即便是《庐陵县志》所引的《永初山川记》,也没有提到“金水井”三字。显然,《井里乾坤》这本书的引文有误。
谁是钓鱼佬
这本关于岑港的书,有一处引述了《淮南子》,引文如下:
钓者静之,罾者举之,为之异得鱼一也。钓者谓以独,茧丝为纶,芒针为钩,荆筱为竿,剖粒为饵,引盈车之鱼于百仞之川,汩流之中,纶不绝、竿不桡,因水势而施舍也。
但用数据库检索《淮南子》,却发现《淮南子》中,仅有“钓者静之……得鱼一也”这样的文字,“钓者谓以独”这句话,在《淮南子》中检索不到。
用古籍数据库检索,可以发现这句话出自唐代的《初学记》。明代王世贞的《汇苑详注》,清代张英的《御定渊鉴类函》中,也有此记载。
在《初学记》中,有一小注“以上詹何钓见《列子》”。《列子》中有一段关于詹何的记载:“詹何(楚人,以善钓闻于国)以独茧丝为纶,芒针为钩,荆筿为竽,剖粒为饵,引盈车之鱼,于百仞之渊,汩流之中,纶不绝,钩不伸,竿不桡。”楚王召见詹何问其故,詹何说自己钓鱼“临河持竿,心无杂虑,唯鱼之念,投纶沈钩,手无轻重,物莫能乱”,“所以能以弱制强,以轻致重也”,他告诫楚王说,“大王治国诚能若此,则天下可运于一握,将亦奚事哉?”显然,这是一个类似《卖油翁》和《庖丁解牛》的故事,借钓鱼来讲述治国之道。
有趣的是,这本关于岑港的书,在这段引文之后,还写了一句:“《淮南子》颇受《庄子》影响,道家由以黄老为主转移到以老庄、庄列为主,《淮南子》是见证之一。”殊不知,自己所引的文字,其实就出自《列子》。
响礁门的注释
在这本关于岑港的书的附录《岑港古诗词》中,选了一首清代朱绪曾的诗《响礁门》,并附有注释。
响礁门水域,里钓岛与富翅岛之间。今有大桥。明代 《筹海图编》:“(胡宗宪)策普陀之贼与岑港之贼相距不远,陆路必由碇齿,水路必由响礁门,乃檄诸将设伏以待。”康熙《定海县志》:“响礁门。礁石玲珑,海潮相触,其声洪洪,故名然。”
但问题在于,我通过数据库查到《筹海图编》这本书,但经过全文检索,并未发现这句话。幸好我为了检索朱绪曾的诗作是否摘录有误,于上海图书馆检索到了其著作《昌国典咏》,其实上文中的注释内容,就出自《昌国典咏》中的《响礁门》。
朱绪曾既然说了“详岑港”,我根据这一关键词再检索《筹海图编》,发现该书中确实有类似表述,但文字有差异。(见下图)可能这本关于岑港的书,直接抄了《昌国典咏》而未核对《筹海图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