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于业,定于爱,定于一
有没有那么一本书,让你眼泪忍不住流淌。
三浦紫苑的《编舟记》就是这么一本“最枯燥但又最燃的故事”。
在日本,辞典的编撰由各家出版社自行编撰。出于“为所有希望自由航行于词汇这片大海的人,打造一艘船”这样的愿望,玄武书房拟定出版一部面向当代人的中型辞典《大渡海》,然而与主持工作的松本老师合作无间的荒木编辑却到了退休年龄,他们不得不物色一位接班人。不擅交际却敏于词汇,且做事极其认真投入的青年马缔光也进入了他们的视线。十五年的时间里,马缔与同事们以无限的热情投入到《大渡海》的编撰当中,终于让这艘船扬帆起航。
如果读过三浦紫苑的另一名作《强风吹拂》,我们很容易找到两部作品之间的呼应关系。从松本老师、荒木编辑到西冈正志、马缔光也,再到新人编辑岸边绿,《大渡海》的编撰犹如一场历时十五年的“箱根驿传”,每个人都竭尽心力跑好自己的那一棒,并将棒交接给下一位跑者。三浦紫苑用了多视点的群像式写作方法,通过视角的转换,将十五年来辛勤工作的点滴与几位编辑的故事相互结合。随着《大渡海》问世,年轻的编辑们最终达成了人与志业的彼此成就——《大渡海》甫一问世便好评如潮,西冈、马缔、岸边也完成了人生与事业的双重圆满。“词汇拥有的力量,不是为了带来伤害,而是为了去守护、去传达,为了和他人彼此相连。”岸边发现自己因为编辑《大渡海》有了改变,其他人同样莫不如是。
狮象搏兔亦用全力
在读章抱苦《〈偁山偁心寺志〉述略》时,我不免将《偁山偁心寺志》的作者赵甸与马缔光也联系在一起。赵甸的友人、明末大儒黄宗羲在《称心寺志序》中写出了赵甸的才情和不得用世的可惜,同时也写出了《偁山偁心寺志》的精彩纷呈、出类拔萃。其中提到“狮象搏兔,皆用全力尔”,这个复句式成语至今仍在使用,多用于形容为人处世严谨认真,一丝不苟,引申为对待任何事物都全力以赴,没有一丝松懈。章抱苦认为,《偁山偁心寺志》虽然没能达到“桑经郦注(桑钦《水经》、郦道元《水经注》)”的高度,但是其中无论短章大篇,赵甸都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来写,对其倾注了全部的心血。
而当我们将目光放到《大渡海》上,也应注意它只是一本“中型”词典,选词相对有限。且和商务印书馆《现代汉语词典》群策群力不同,《大渡海》在多数时间内,几乎是“孤军奋战”。但从词汇的选择,释义的定夺,到纸张的手感,书盒、封面和护封的设计,马缔和同事们无不竭尽全力,力求尽善尽美。在包括打工的学生、纸厂员工等在内的所有人一致努力和呵护下,《大渡海》终于顺利航行在充盈着词汇这一珍宝的汪洋大海上。
然而,作为本书主角,马缔光也固然给人以精英的印象(岸边眼中的马缔有硕士学位,又娶到了美女为妻,还是编纂辞典的专家),但这个形象既有为编撰辞典而生的“神”的一面,也有作为普通人的一面。面对一见钟情的女子,他也会辗转反侧、词不达意,到了词典快要完工时,面对岸边的质疑,他也会有“有必要解释得那么细致吗”这样的想法。
面对岸边的攻势,马缔回忆了曾经的自己:“年轻时,我也曾和你一样,质疑过‘恋爱’一词的释义。然而,现在的我却被繁重的工作遮住了双眼,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实在惭愧。”网友“忍冬”在微信读书APP评论说:
一般词汇的词条是由马缔撰写,所以“爱”的词条可以看出马缔自己的经历,比如他爱猫的确是像爱自己的妻子一般。然而即便如此,即便思索了这么多年,马缔对于“爱”也不是完全地理解,甚至被年轻的岸边很快发现了有失偏颇之处,这也就像作者一直传达的:人生是有限的,词汇是无限的、是在变的;爱也是复杂的,就像西岗对爱的看法就和马缔不同,岸边对爱的认识又上升到了社会含义。
最终,马缔采纳了岸边的意见:作为新时代的辞典,《大渡海》“若是迎合主流、被陈腐的思维和感觉所束缚,又怎么能把握日日推移变幻的词汇?怎么能解释清楚词汇万变不离其宗的根源呢?”
编辑也是人情世故
在与岸边讨论“爱”这个词时,马缔回忆起了西冈的话:“试着去想象查阅辞典的人如何感受,能否对释义感到共鸣。”从而反思自己,“假设一个怀疑自己性向的年轻人用《大渡海》查阅‘爱’这个词,却发现释义写着‘思慕异性的心情’,他将作何感想呢?”这一段小插曲,让人不免想起三浦紫苑特别喜欢也擅长描写的男性之间的羁绊。
从《月鱼》《强风吹拂》到《多田便利屋》和《假如岁月足够长》,三浦紫苑的“拉CP”遍布各个年龄段。而“马缔&西冈”却是其中并不怎么出名的一对,因为他们各自有家庭,也几乎不在一起工作,但因为《大渡海》这一场马拉松,这两个性格迥异的年轻人,被命运安排成了前后的交接棒。
西冈对于马缔的复杂感情,我们可以通过三浦紫苑笔下的其他CP一窥端倪。有嫉妒,有羡慕,也有一种高水流水般的投契。从制作绝密档案,为马缔留下卷笔刀,到利用自己人际交往的优势为马缔修桥铺路。西冈虽然已经不在编辑部,却依然为《大渡海》毫无保留地奉献着,在他心中:“无论我去了哪个部门,也要为了《大渡海》而竭尽所能。留不留名无所谓。即使我在编辑部待过的痕迹被抹除。”而马缔亦投桃报李。在《大渡海》的后记里,提到了西冈的名字。尽管在单纯的马缔看来,西冈也曾在辞典编辑部待过,为编纂《大渡海》出了不少力,把他的名字写进后记也是理所当然。但对于西冈来说,他的努力和付出,终究得到了马缔——这个他“亦敌亦友”的人的尊重和肯定。
编辑不只是认真专注,也是人情世故。
大海航行要靠舵手
前不久看到了版本目录学家沈燮元先生去世的消息,在阅读《编舟记》时,总是不免将书中的松本老师联想成沈先生的形象。沈先生因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而走红,但正如李开升先生《黄跋之交:忆与版本目录学家沈燮元先生的交往》所言,吸引大众的不过是“98岁”、充满情怀的图书馆、高深莫测的扫地僧诸如此类的元素。沈老做的到底是什么、怎么样,仍然很少有人关注。我在校对时,偶见黄丕烈之名,倒是想起沈先生的黄跋工作,只是不知沈先生去世,他的黄跋专著有无完成,若是未竟全功,难免令人遗憾。
松本老师远不到退休年龄便辞去大学教授的职位,之后便一心扑在编纂辞典上,不收门生,也和学术派系保持距离,一生都奉献给了词汇,《大渡海》可谓松本老师生命的一部分。这和在图书馆工作,不在现行学术体制之内(或者说在边缘),也很少与现代主流学术接触,大部分时间都奉献给黄跋的沈老何其相似。松本老师倒是比沈先生幸运一些,虽然未能等到《大渡海》刊行,但临终前还是等到了辞典即将出版的消息。马缔在出席完葬礼后,都不愿按习俗往身上撒盐,“如果老师的灵魂真的附在自己身上,希望他能一直守护着《大渡海》。”
“为了与死者相连,与尚未降生的人相连,人创造了词汇。”在庆功会上,马缔的手心却忽然感觉到了松本老师的手。正因为有了词汇,松本老师的一切并未消失,最重要的东西才留在了我们的心里。在所有人因为“我们编出了小舟。承载着绵绵不绝地从太古延伸向未来的人类灵魂,在丰饶的词汇之海上航行的小舟”而喜悦之时,马缔和荒木作为松本老师灵魂的助跑人,却要和松本老师一起,继续考虑《大渡海》的将来。
辞典的编纂工作没有尽头。承载着希望,航行在词汇海洋上的小舟,航程永无止境。
天选之子天选之业
书中,三浦紫苑这么解释“业”这个字,是指职业和工作,但也能从中感受到更深的含义,或许接近“天命”之意。以烹饪调理为业的人,即是无法克制烹调热情的人。通过烹饪佳肴给众人的胃和心带来满足,背负着如此命运、被上天选中的人。
马缔和妻子香具矢是有“业”的人,小说中称之为“典型的工匠性情”。松本老师、荒木编辑也是如此,西冈固然不以编撰辞典为业,但也认真勤勉,竭尽所能。为了编撰《大渡海》,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与词汇之间进行了长达十五年的搏斗,三浦紫苑在书中,用了许多美好的言辞赞美他们,比如“无论进度多么缓慢,只要继续前行,总有一天能看到曙光。”“历经岁月仍不屈不挠的精神终将带来真正希望。称它为人类智慧的结晶亦是当之无愧。”“生命有限的人类,在浩瀚深邃的语言之海上齐心协力,划桨前行。虽然忐忑不安,却也十分快乐。”
然而,我们大多数人,都会有西冈一样的困惑:究竟要怎样做,才能热衷于某件事呢?才能打心底认定非此不可,并在这条路上勇往直前呢?在西冈看来,对于马缔等人,似乎有一种痴狂的热度在他们的体内激荡。“那种情感,简直就跟四处打听仇敌消息时的执念一样。”
“如果我也拥有为之着迷的东西,就像辞典于马缔一样,那么,我眼前一定是和现在截然不同、闪耀得令人呼吸困难的世界吧。”在小说中,我们能得知西冈有了圆满的家庭,但他能找到自己的“业”,找到为之着迷的东西吗?或者,我们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大渡海》吗?
网友“许威”在微信读书APP中引述顾随在《中国古典诗词感发》中的话:“做一件事,心无旁骛,寄托在所做之事上,是‘一’,是‘诚’,即是‘涅槃’。‘定于一’是静,而非寂寞。”他认为:
马缔和香具矢,就是两个“定于一”的活体演示:马缔无论吃饭、出行、聚餐,无时无刻不随身携带词例收集卡,一旦有新鲜词汇及时记录在案,而香具矢则是连假日里都在看烹饪书,力求成为一个好厨师。
他们都是定于“业”的人——日本人所说的“业”,是“职业”的意思,但更接近于天命,是指某种被天意击中的命运感,无法按捺的职业热情。所以他们看上去古怪不合群或难嫁,内心却是丰足安定的——被“业”擦亮的人,灵魂的卡路里都高得惊人。
骨子里,他们又有着共通的落寞感,像在摩天轮里,做厨师的香具矢对马缔说:“不管多么美味的菜肴,也就是在身体里转了一圈又出来了。”而编辞书的马缔呢,他手抄的词例收集卡上记录着“当代流行语”,在这个万事速朽的流沙时代,它们的半衰周期越来越短,命若蜉蝣——生命是一场徒劳,人的本质是孤独的,无论怎样灼热的爱,都不能穿透它、溶解它、黏合它,最好的爱,也不过就是内心同质的两个人,定于业,定于爱,定于一。
但愿我们能与自己的“业”相遇。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