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要在美餐后

世界上的好书很多,但有两种是让我有些抵触的,一是游山玩水,领略美景;二是勾芡调味,品尝美食,当作者的生花妙笔一转而成见之不得、食之不得的怅然若失,那书写得再好,也只能徒添烦恼。

《旅行者的早餐》,(日)米原万里著,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3月出版。图片来自搜狐号“人生必读好书指南”。

不过米原万里的这本《旅行者的早餐》却是特例,在谈论美食的同时,又有许多文化交流与碰撞的内容,在俄罗斯的伏特加、土耳其的蜜糖、桃太郎的黍米丸子这些食物的背后,居然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样的哲学思考,亦或是“旅行者的早餐”这一俄罗斯笑话。而从推理爱好者的眼光来看,米原万里在品尝美食之余,还会因为心中的疑虑查阅大量文献资料,追溯美食背后的历史文化根源,堪称一位“美食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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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于童话的美食秘密

米原万里儿时特别喜欢《小黑人桑布》这本书。故事中,生活在丛林里的黑人少年桑布被凶猛的老虎抢走了身上的衣服,被逼到绝境,不得不爬上了椰子树,老虎们互相咬着尾巴绕着椰子树转圈,想袭击桑布,结果它们的速度越来越快,最终竟化成了黄油。故事最后,桑布的妈妈用那些老虎黄油为桑布做了很多很多厚松饼。

日版《小黑人桑布》,图片来自小红书用户“教书的鱼鱼妈”。

小时候的米原万里读到这里,就会央求妈妈也做厚松饼吃,但等她长大后,却发现这个故事似乎有些不协调处。在她的回忆中,绘本插图上的桑布是黑皮肤、卷头发、大鼻孔、厚嘴唇,拥有明显的黑人即非洲原住民的特征。可这种原住民,以及故事里的丛林、繁茂的椰子树和香蕉树,都只存在于非洲大陆和南美洲中部。而在这两个地域,原住民的饮食中并没有厚松饼这种东西。

厚松饼其实是英国人和美国人常吃的东西,欧洲其他地方的人常吃的是可丽饼(不加发酵粉的松饼),这样一来,《小黑人桑布》的舞台就只能是曾是英国殖民地的非洲某地,或深受美国文化影响的南美洲中部某个地方了。最后,另一个关键元素——老虎的栖息地只分布在亚洲,不可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非洲或南美洲。也就是说,小黑人桑布吃的厚松饼里不应该有老虎黄油。

国内出版的《小黑人桑柏》,图片来自网络。

这种违和感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米原万里追根溯源,才知道这个故事的原作者是英国的海伦·班纳曼,她与丈夫一起在当时是英国殖民地的印度内陆,从事传染病预防等医疗活动。在班纳曼给孩子的信件上,就绘有《小黑人桑布》这个图文并茂的故事。这个故事在英国以绘本形式出版后,被翻译到世界各地,但在日本发行《小黑人桑布》的出版社,没有一家忠实地翻译了原书,当然也没有使用作者班纳曼的画。班纳曼绘制的印度男孩桑布,以及印度的风景和人物,在日版的绘本中就变成了黑人男孩桑布以及南美的风情人物了。不过在追求“政治正确”的今天,《小黑人桑布》已经从书店中消失了,不得不说是挺有反讽意味的事。

国内出版的《小黑人和大老虎》

把印度人画成南美的黑人,可能是译者“将错就错”,将原作者设计的南美风情的名字给合理化了。但其实从文化的角度来看,还存在着“巧妙的误解”。印度人常吃的是馕,而不是厚松饼。海伦·班纳曼原作中写的是薄松饼,可能是借用此来表示馕。结果在译介时就变成了更流行的厚松饼。由老虎变成的黄油,在原作中其实是印度饮食中常用的酥油。也就是说,原著中桑布吃的,其实就是加了酥油的馕。

故事相似解读却万千

米原万里笔下,这类暗藏在童话故事里的“真相”其实不少。比如日本民间故事《咔嚓咔嚓山》中提到了狸肉酱汤,但是一生好吃的米原万里“至今也没有吃过。周围的人里,不仅没有吃过或做过狸肉酱汤的,甚至连听说别人吃过的也没有”,有一天在某地发现了“狸肉酱汤”这道菜,结果却是用炒魔芋代替狸肉的一道素菜。米原万里一方面对这道“传说中的美味”念念不忘,另一方面又担心,因为按照常识,食肉动物的肉不好吃。

日版《咔嚓咔嚓山》,图片来自网络。

最后在一篇科普文章中,米原万里找到了答案,原来“坊间流传的山珍‘狸肉酱汤’,其实是用日本獾做的”。日本獾是食草动物,冬眠前会在皮下储存厚厚的脂肪,体重能达到三十公斤,肉不仅美味,而且量足,正是猎人的好目标。这么一来,《咔嚓咔嚓山》故事中,作为反派的狸,其实应该是獾才对。但这又有一个新的问题,这个故事中的狸杀死了老婆婆并把她做成汤,但獾是食草动物,让它当这样的反派也有些不合情理,只能说是因为“狸肉酱汤”而产生的一种奇妙误会吧。

《咔嚓咔嚓山》可能大多数中国读者都不熟悉,但《拔萝卜》的故事,就可谓家喻户晓了。在俄罗斯,这个故事叫“大芜菁”,老爷爷种出了一颗巨大的芜菁,老爷爷和老奶奶在孙子、狗。猫和小老鼠的帮助下,才终于将芜菁拔出。但作为俄语翻译,米原万里去过俄罗斯两百次,一次都没有吃到过芜菁。

儿童故事《拔萝卜》,图片来自网络。

经过查询,米原万里才知道,芜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俄国人餐桌上的主角。作为人类最早种植食用的农作物,芜菁当过给神明的祭品,也充当过缴纳给教会的税金。在罗马人改良后,欧洲各国都开始食用芜菁。而芜菁不管在多严峻的气候条件下、多贫瘠的土地里都能生长,收割后也能长期保存等优点,尤其受到俄国人的喜爱,“大芜菁”的故事出现在俄国,可谓顺理成章。

芜菁

但是,到了18、19世纪,来自新大陆的马铃薯被推广到俄国各地,作为“旧时代的残党”,芜菁没能登上新时代俄国人的菜单,以至于只能在故事里回忆其往昔的荣光了。不过,马铃薯的新宠之路也并非一帆风顺。俄国在1840年就鼓励农户栽培马铃薯,并为马铃薯设置专用土地,分发栽培、储藏、烹饪和食用的指导书。但对马铃薯并不感冒的俄国人却爆发了“马铃薯起义”——这是遭到镇压的真起义。不过如今以马铃薯为主食的俄罗斯人,还有多少人记得这场有些黑色幽默的起义呢?

不过米原万里却给予了“大芜菁”另一种解读,在她眼中,微不足道的老鼠尾巴,有一天却成了关键性的力量,扮演了将巨大的权力集团彻底击溃的戏剧性角色。比如苏联解体的过程也意外地可以与“大芜菁”的故事相比拟。有意思的是,苏联解体的时间,恰与芜菁从餐桌上消失的时间差不多,也就是说,芜菁本身就被“大芜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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