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气 看破与放下

雷默的短篇小说《大樟树下烹鲤鱼》荣获第六届郁达夫小说奖提名奖,我拜读之后机缘巧合,又找到了同名小说集来读。“雷默的小说充满人间烟火,而烟火气里却散发‘道’的精神,既贯通民间书斋,又高蹈于虚无,所谓大俗大雅。”(郁达夫小说奖审读委、《南方文坛》主编、评论家张燕玲语)如果单看同名短篇,确实如同网友所言,有阿城的味道。

但九篇小说都读下来,能明显感受到“人间烟火”分成两股,一股是老庄、高先生、刀锋的锅碗瓢盆,另一股则是不同家庭的生离死别。借用《密码》中父亲的一句话,“出家人无非就是个看破和放下。”那么所谓人间烟火,或许就是“看不破”与“放不下”吧。

《大樟树下烹鲤鱼》,雷默著,宁波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

作者的密码

有一位语文老师读了《大樟树下烹鲤鱼》,将小说与日本作家栗良平的《一碗阳春面》、鲁迅的《祝福》和庄子的《庖丁解牛》等三篇课文联系起来,认为“作家创作了一篇小说,就像厂家造了一把锁;读者就像手握密码的户主,进门入室全在个人”

有趣的是,雷默的小说,很多需要读者自行解密。比如全书最后一篇《密码》,是一个毕业后情侣分别的故事。老家哈尔滨的女孩跟着男朋友到了厦门,见了男朋友的父母,第二天又飞回哈尔滨。故事本身没有什么一波三折峰回路转,让人好奇的是,标题“密码”究竟是什么?

小说中有两个或许可以被称作是密码的地方,一是方言,男主人公和父亲交流时,有时会使用闽南话,女主人公苏梅就感到见外,“这种被屏蔽在外的感觉确实有点让人抓狂”,这种见外,是导致苏梅与男主人公分别的原因吗?

二是相片,男主人公的父亲经常给男主人公拍照,洗出来给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男主人公母亲看。对于患病的母亲来说,是代替在外求学的儿子的一丝慰藉。苏梅也看到了这些照片,接着便是住到宾馆,路上“紧紧地拽住我的手臂,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那么,这些照片就是标题的“密码”吗?

同样让人感到疑惑的,还有《你好,妈妈》中的妈妈形象,小说主人公金乙的妈妈死于难产大出血,在哥哥金甲的口中,妈妈的头发是一头大波浪,但在父亲珍藏的照片上,妈妈头发是直的,而且扎着两条辫子。小说最后,金乙和金甲回到承载他们记忆的老房子,仿佛看到了一头大波浪的妈妈。当然,这只是金乙的幻觉。至于金甲为何会有错误的记忆,作者也没有告诉我们答案。

正如同“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苍蝇馆子”,对密码的解答,读者自然会有答案。

“小土豆”的多重身份

《大樟树下烹鲤鱼》这一短篇,描写的“都市奇人”除了主角老庄外,还有一个“小土豆”,是一个专业哭丧的人,能以不同身份哭,而且语句条理清楚,口音还能根据男女调整。我本以为小说花了两段写“小土豆”是为了引出老庄,并且和老庄做个对比。但读完全书却注意到,在其他小说中,也出现了类似“小土豆”的人物形象。

比如在《祖先与小丑》中,主人公“我”在父亲葬礼上想起了傻子马勒。“他喜欢学人家吹唢呐,抿紧嘴巴,把脸涨得紫红。每次,他一学,就引来一阵哄笑。这葬礼仿佛因为有了他的出现,而变得欢乐起来。”小说中出现马勒仅有这一处,似乎有一些突兀。

同样是在父亲的葬礼上,《飘雪的冬天》中,主人公南田遇到了一个年轻的道士(道士负责为去世的人做道场)“因为他的出现,让肃穆的氛围有了一股滑稽的味道。”根据文章中描述,道士多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一般年轻人不会去做这个职业。当然,这个年轻人可能是领头道士的关门弟子,在班子里有天然优越感,自然与众不同。

小土豆、马勒和小道士,都是雷默小说中“轻描淡写”的几笔,但短篇小说不会浪费笔墨在毫不重要的地方,这几个人的存在应该有他们的意义,比如出现在葬礼上,却又给人带来几分快乐。“悲伤的悲伤,欢乐的欢乐,五味杂陈的气息掺和在一起”,所谓人间烟火,或许就是像父亲去世前让“我”摸种子一样,“悲伤中夹杂一些欢乐,欢乐中埋下一些寻常”的复杂性吧。

忽然想通了

古龙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里,有一章的标题就叫“忽然想通了”。这个“忽然想通了”看上去是指主角阿飞从林仙儿的阴影和温柔陷阱里走出来,但实际上,阿飞想通的,或许并不仅仅是男女情感,更可能涉及到他的“原生家庭”——他是沈浪和白飞飞的孩子。父母的感情悲剧,让他对林仙儿一直有所幻想,他最后的“想通”,或许是真正明白林仙儿并不是他的母亲而已。

在雷默的小说中,也有不少小说主人公“忽然想通了”,他们能够“想通”,也就可以“看破”和“放下”。

“著名病人”高先生屡次前往医院,但最后终于想明白,他的病在于口腹之欲。所以“自己体内的一腔热情好像通过某个出口溜走了”,失去动力的高先生,觉得生活很没意思,只能卖掉了他的麻辣烫店。最后,高先生请了许多人来吃最后一顿麻辣烫,“放了一场绚烂烟花”,悄然退场。

同样到最后才想明白的还有“苍蝇馆子”的继承人刀锋。从辍学到学手艺,从继承家业到因欠赌资逃亡,再到最后回来继承面馆。“生活就像个圆圈,兜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刀锋曾经对打面充满热情,但染上赌瘾的他终日算计利益,也就失去了面的味道。最终他想明白,重新做起打面,“每一个动作都显得一丝不苟,突然间有了一种庄重的仪式感”,他操持的“苍蝇馆子”,也变成了远近知名的网红店。

而悄然褪下“网红店”外衣的,则是奇人老庄。以烹鲤鱼知名的他,却因为觉得自己尽管一天两条,但时间久了还是杀鲤鱼太多,决定罢手不烧,即便生意不好,仍然不愿意将就。和单纯是个老饕的高先生、半路出家的刀锋不同,老庄家传雕工,小说最后,老庄耗尽精气神,用豆腐雕刻了一条仿佛有生命的鲤鱼,震惊众人的同时,也给了自己一个答案。雷默自己写完小说,“像那个厨师老庄一样,扔了笔,颓然坐于地上,大喊了三声。”这种“痛快”,或许是雷默和老庄的精神共鸣。


欢迎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所谓大图书馆”(Rexlib)、少数派专栏“六蠹集”、豆瓣阅读“六蠹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