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少数派(SSPai)
作者:Shooca(公众号 ID: rei-lab)
三年前,澳大利亚北昆士兰(Far North Queensland)的野外生存小哥 John Plant 的《原始技术(Primitive Technology)》系列视频一度成为刷屏爆款。大学专业是化学、生物和地球科学的他,钻木取火、烧炭、编鞋、炼铁、徒手建造棚屋,这一系列被称为丛林手艺(Bushcraft),圈粉不少。
几乎同一时间,李子柒在中国网络走红,她事必躬亲却锦衣玉食的生活状态,在成熟的镜头语言下形成强烈视觉冲击。
当我们观察这两个例子,不难发现一些有意思的微妙之处。工作场景的设定上,小哥更为严苛,除了身上的短裤,他不利用其他任何现代工业制品;从产出的完成度上,李子柒的更为完整、取巧和梦幻,毕竟工作的成果直接服务于她的日常饮食起居,而小哥则不避讳每天回家吃饭。或者说,前者更注重检视和唤醒人被现代生活屏蔽的原始技能,后者更乐于编织一个餐花饮露的诗意童话。
二者高下或传播和运作并非本文着墨的重点。我更想指出的是,两者的爆红都因击中了人们深夜柔软或脆弱的心事:我们大多数人每日朝九晚五又爱又恨的工作惯常,究竟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基于对失去它的恐惧,是否是真实的「爱」,而诅咒它带来的节律紊乱、心绪起落,又是否是无可避免的?当我们一面向往隐居山林的静谧,是否尚有离群索居的生存能力?
维生
出售时间、体力或经验,工作回馈以一些生活基本所需。这也是谈及「工作」时,我们条件反射产生的第一个联想 —— 固然也是因为阶层所限,如果是创业成功上市的管理者,或许工作令其想到对监管层的游说;对于财务自由者,工作可能是热爱抑或是枯燥生活里的调剂;而对于比尔盖茨来说,工作就是怎么造出更好的厕所来造福世界上 2/3 没有用上抽水马桶的人(对了还有亲手给 90 岁的巴菲特做生日蛋糕(doge )。
工作带来维生或改善生存品质的资源;工作带来医疗和养老保险,以备意外和衰老降临;工作带来人际关系网络,或人群中的位置,安抚个体的存在感疑虑。然而「年轻时用健康换钱,退休了用钱换健康」也是多见的死循环。曾听过一个段子,说不要因为害怕空气不好就放弃北京诱人的工作机会,因为最好的呼吸道和心肺科医生也在北京。听听,这是不是打工人命运版的「先污染后治理」?
与工作的相处模式
据说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全都要?那么,当我们习以为常地把「工作」和「生活」作为两个对峙的概念来处理,比如谈论「工作 / 生活」平衡(Work-life Balance),这一定说明了一些问题。我们就不会说「睡眠 / 饮食平衡」或「中年 / 老年平衡」。睡眠和饮食都是必需品,并不矛盾,而中年和老年是有机连续的阶段,不可分割。
我们有意识要将「工作」和「生活」切割处理,可能是源自两者:一是工作的侵略性造就了我们保留「自我空间」的防范心理,二是对工作的观点可能是不成熟的,即未有一个好的相处模式。
有一种情况除外,即对工作的范围、时间、场所做出稳定的规划与限制,这亦是一种相处模式。否则,都是在接纳工作与避免被工作吞噬之间反复横跳。
而工作的型态也在演进。这一点在后疫情时代会逐渐显出更大的影响力。共享空间成为令人疑虑的场所,线上协作在被迫进化中仓促前行,飞机上开通了 Wifi,更灵活的工作时间和场所成为一柄双刃剑。工作早已不是标配「双规」(规定时间、地点)的那种古早想象。
选择工作,也是接受工作对自身的塑造。众所周知,长久的工作带给我们职业病和一些情境中的下意识反应。此外,工作环境、性质与内容也对性格与其他决策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日积月累,工作被内化成为定义自我存在的一部分。工作不再停留在一种概念,而是身体的切实组成部分(如果承认思想和行为也属于身体)。
这些演化,对人与工作建立的关系,带来新的可能和挑战。重新审视一份工资里包含的内容:它就像前面所说,是购买你的时间、体力或经验;有厌恶性或特殊工作提高待遇以换取对违反人性的容忍,或换取你沉默;亦有人说工资的一部分(甚至大部分)用于收买你的情绪和脾气;当然还有带薪 XX 的摸鱼时间(老板应对产出比和加班的效率心知肚明);在现在的时代,它也可能常常为一种「不确定性」或灵活机动性(flexibility)而买单(不代表是健康的)。
类自由职业心态
当相处关系不对等的时候,失衡就成为常态。
其实很难理解为何投递简历被 HR 发现会被定义为一个常见的尴尬场景。简历不该在打算跳槽时再准备,而应随时在网上更新和投递,这是维持与工作关系平衡的重要方法。公司常常会储备一些人才留作紧急后手,应对未雨绸缪的时刻,我听到最直接的表达是「公司是不能被员工所威胁的」。这里的威胁指的是被有能力或有不可取代性的员工所「裹挟」,这对公司来说是种甜蜜负担和潜在的危机。
反过来,「员工同样是不能被公司所威胁的」,员工应随时发出良禽择木而栖的信号,以鞭策公司,而 HR 或其代表的公司应该有这样的紧迫感和觉悟。—— 当然,以上这种观点在雇主市场上显得无力和理想主义了。
以自由职业者为例,其工作和收入型态不稳定,很多时候仰赖一部分被动收入,以及维持一年以上应对失业状态的风险储蓄。这还应该建立在有充分的社保或商业医疗保险的基础上,或另有一笔不包含在生活储备金里的应急资金。其实上,所有人都需要有这样的战略储备。除去操作层面,更在于它赋予了另外的可能性和象征意义,及一种健康的心态:
因为有这样的「后路 / Plan B」,在衡量一个职业决定的时候就能做出更客观的评估:和雇主 / 资方的博弈中,少了些绝望的孤注一掷,多了些控制权或底气。而它也有利于在目前的岁月静好中,有能力去想象其他的可能 —— 跳槽,创业,或裸辞,来一次经典而俗套的说走就走的旅行。
另一些自由职业者,选择以随性的形式工作,更多地不是出于建功立业之野心,而本身享受这一状态。并不永远将「企业做大做强」作为终极追求,这应该是多元价值取向所鼓励的。另一种原因是,他们意识到自身的优势 / 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其他方面的相对弱势,而选择停留在一个更能游刃有余发挥,而自己也更享受的角色上。
尽管成功学和鸡汤不停鞭策着每个人「走出舒适圈」,可舒适圈又何尝不是所有人所期待的处境呢?选择更小的压力,更健康的生活型态,很难苛责有何不妥。
不作为的价值
说起来,人人向往张弛有度的工作状态,那么,什么是工作而什么不是呢?这是不是像「艺术」一样拥有广阔的各自解读空间?有一种管理哲学是「无为而治」,那么对于广义的「被治者」来说更有意思的问题是,放空有没有产出呢?
放空的状态,或可看作一种「留白」。实际上需要思考和空间的工作远比我们印象里的多得多。之所以我们认为大多数工作只需要「执行」,首先是因为工作习惯,其次是包括团队文化、政策在内的工作环境带来的压迫感,更是因为我们并未意识到思考和空间实际上将会释放更大的潜力(也因为我们不是决策者或持股者,因此没有这个动机和动力去释放)。
归结起来,可以说对工作的归属感不强烈。因为更好地执行并不能带来额外的收益,大脑自然会狡猾地选择怠工,或启用自动模式。
在工作中保持留白,是更高级别的要求,是因为一:客观上它要求压缩「执行」的时间;二:主观上它对执行的「现状」作出检视和优化。这样的思考并不是低能耗的「放置 Play」,倒是基于长久的经验和适当拉开距离,去检视工作的目的和过程,同样需要强烈的专注和觉知力。
在追求速度和圈地至上的氛围里,用规模淹死问题是一种豪赌,低效和长期的弊病被轻视了(underestimated),而对于设计师、自由职业者等在咖啡厅里的「享受闲适」羡慕,却是对假象的过誉(overrated)。(参阅《设计师为什么在咖啡厅工作》)
困在工作里
对于更多的人来说,三点一线是可见的近未来。不妨自问这份工作值得被继续下去,究竟最大的原因是什么?(参阅《在魔幻年的尾巴上怀念争吵》)是不得不持续下去以还清每个月贷款的唯一来源,是期望令退休生活无忧的储蓄累积,或是在专业领域被仰视和依赖所带来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哪怕是对地球、对人类种族的意义(数十年前,这样的人很多,但现在,这更多是演讲稿上粉饰的辞藻,或 CV 里彰显社会责任的段落)。
只要工作内容和目的并不和个人的追求相统一,每日做着远远称不上喜欢的事,且不说加班,正常的工作亦是负担,「上班比上坟还沉重」。到点打卡就是最大的福报。因为厌倦工作是那样地普遍,除了工作狂以外,吐槽工作几乎是所有人喜闻乐见,因此也成为源源不断的创作源泉,甚至一些媒体人的主要工作内容。这也是一种特殊的景观。
美国人完善和推广了这一套美式资本主义逻辑,另一方面对此的警惕和反思也在前列。学者马克维茨(Daniel Markovits)的《英才制度陷阱:美国的基础神话如何助长不平等,瓦解中产阶级,吞噬精英》(The Meritocracy Trap: How America’s Foundational Myth Feeds Inequality, Dismantles the Middle Class, and Devours the Elite)反思了精英主义教育和资本对个体剥削的合谋,以及贫富差距是怎样在这个过程中被加速拉开,最终一同吞噬着底层、中产和所谓的高层精英。在现有的思维方式和运作体系里,所有人都是最终的受害者,也被不同层面上的焦虑所绑架。
同样的故事在中国或世界的大多数地方并无二致。如果说骂德铁(DB)能让你和德国人即刻成为朋友,骂法铁(SNCF)能让你迅速打开法国人的心扉,那么骂老板和骂工作,可能是凝聚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基础。
今年,美国史上第二位参与总统大选的华裔杨安泽(Andrew Yang)主张联邦政府每月给每个 18 至 64 岁的美国人发放 1000 美元无义务的「自由红利」(认为今天的社会总财富是全部人类成员所创造,理应令每一位成员享受到社会发展的红利)。
他认为多数人工作或晋升的动机是维持现状、避免失败,而并非实现人生价值,这样的设定使得「资本方」能顺利地将典型的美式资本主义工作伦理植入每个人的观念中:认可并为一个资本营造的愿景而贡献心力,而这本身成就了所谓愿景,但这和个人的追求和实现,并不、且大多数时候并不一致。从这个意义上讲,美式资本主义的故事(storytelling)是讲得最成功的,它形成了在全球范围内压倒性的一元价值取向。
粉刷成为粉饰
粉刷一面墙壁、铺设一块地板:原本这可能是一种职业内容,而现在它也可能是作为某种休闲活动而存在。曾不止一次听到周围有脑力劳动者表达对简单机械的重复性体力劳动或手艺工作的向往;而这也是为何陶艺、花艺、皮艺等体验课程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光鲜亮丽的高档商业中心。而 John Plant 和李子柒成为令人艳羡的生活标本。
这其中,既有手工劳动给大脑带来久违而可见的创造价值感,又迎合了中产以上者迫切希望以和阶层划清界线的方式显示优越性的隐秘欲望。
我们的社会,像溺水者对救命稻草那样歇斯底里地消费一切可消费人、事、物,哪怕它是反消费的。李子柒诗意的工作终将被送上最具商业价值品牌榜,然后通过现代工厂利索而机械地打包,再派送到一位位打工人的蜂巢里(此处手动双关)。澳洲小哥早已无人问津,因为拥有着从未被黄冈试卷污染了明亮双眸的丁真已经成了最新的好故事。逃离北上广,或出走大西北,或圣诞节的三亚暖阳,你猜,这里面有没有体制试图将摆脱体制的幻觉二次售卖的心机。
最后,给不那么热爱工作的人:狭义的「工作」,其实并不是人生的全部,我们是否太过于将手段作为目的?
以及,给过于热爱工作的人:其实是同一个问题。除非你相信工作对你来说就是人生的全部,否则或许可以试试想象,这限量一次的生命,所具有的其他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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