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杯很小,但我用它喝水

近年来,杭州市总工会在全市大力建设“爱心驿家”——为户外劳动者提供休息、歇脚、热饭、饮水等便利的场所。建设几年,数量由少到多,功能从一到全,现在的“爱心驿家”经过升级改造,有的兼了新业态劳动者工会场所之职责,有的就地卖起了咖啡饮料,提供图书阅读——比如湖墅街道的“爱心驿家”,我周末把女儿送到区少年宫后,就走过去短暂地读一会书。

《念楼话书》,锺叔和著,黄山书社2023年4月出版。

虽然“爱心驿家”里好书不少,但除去路上来回所需,我每次读书只有半小时的时间,这一点时间读大部头或者小说自然是不够的,最适合读的莫过于可“随读随停”的散文集子,学者散文更佳。我在书架上寻觅,找到了锺叔和先生的《念楼话书》,锺先生一生坎坷,少时经历颇多磨难,八十年代做编辑策划曾国藩、周作人的集子,同样大受批评。如今固然“白发无情侵老境”,但这些文章读来,却依旧“青灯有味似儿时”。正如周作人将文章比作“煮豆微撒以盐而给人吃之”的结缘豆,读锺先生的文章,也是一种缘分,于是我特意找出一个小杯子来喝水,以致敬锺先生喜爱的名言“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法国诗人缪塞名言)

满山麻雀捉不尽

锺先生十八岁起做编辑,虽然多历波折,但秉持着“立志做一门学问”的庭训,多年来矢志不移,贡献良多。虽然他和友人杨坚通信说:“古人云,‘校旧书如扫落叶’,总是不能彻底扫净,一劳永逸的。”但他们彼此之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佳话,却颇为让人羡慕。杨坚编《郭嵩焘日记》,被锺叔和评价说“达到了我所见到的最高水平”,比如郭氏日记中光绪三年八月十一日的日记有一段如同密码的“铿弗林斯法尔齐立法尔姆安得科谛费格林升阿甫英得纳升尔那”,杨坚将其还原为英文,再行汉译,原来是Conference for the Reform and Codification of International Law(修改编纂万国公法会议)。光绪年间没有所谓翻译规范,郭嵩焘虽然是放眼看世界的先驱,但他本人不通英语,全凭湘阴口音用汉字记录英语,锺叔和评价杨坚的还原工作“真比鲇鱼上竹竿还难”,诚哉斯言。(郭嵩焘当时出使国外,国人多视为数典忘祖之举,郭氏过世后经年,尚有言官上书欲掘其坟,曝其骨,呜呼哀哉。)

但锺叔和也对杨坚的工作有所贡献,比如郭嵩焘光绪三年九月二十日日记提到“挨尔奢耳”,杨坚将其注为“Oil Shale,油石”,锺叔和认为中文译错了,应是“油页岩”。原因是郭嵩焘日记下文提到“(挨尔奢耳)其形似煤,而无火力,西洋人用以炼煤油”,正是“咱们广东茂名地方也在开采炼油的油页岩”。而“油石”其实是用金刚砂制造成的一种研磨工具。经查询陆谷孙主编的《英汉大字典》,证明了锺叔和的说法无误,杨坚也欣然接受了。

锺叔和自己做编辑,也同样有这种“呕心沥血,肝脑涂地”的精神,比如编《曾国藩家书》,其中有一句“子思、朱子言:为学譬如熬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漫火温。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过。”子思是孔子之孙,怎么会和朱熹一起说话呢?总不见得朱熹做梦,梦见子思吧。(前段时间校对包弼德的《志学斯邑》,书中提到“而吴与弼即曾梦见孔子和朱熹二人”,翻阅原文后觉得可能是误译了“dream about”)如果这个子思是另一个人,那他又是谁呢?锺叔和找了前后近十种本子,发现只有民国二十五年上海世界书局的印本作“予思朱子言”,这么一来文从字顺,读得通了。锺叔和还发现曾国藩书信中有日期有误的情况,他翻阅曾国藩日记,以谨慎之推理,判断日期归属,其严谨求实之风,后人读来,不胜向往。

说句题外话,锺叔和在《念楼自述》中,提到自己从一九八O年起策划出版《曾国藩全集》,为此大受批评,被抨击为“偏爱汉奸”,我初读时以为是锺老笔误,因为锺老后来又决定印行周作人自编文集,成了当时所谓“出版三种人”之一(另两“人”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和《丑陋的中国人》)。周作人抗战时期落水,称其为“汉奸”并无问题,曾国藩怎么会是“汉奸”呢?读到第四辑的《关于〈曾国藩家书〉》,才知道原来范文澜在一九四七年就宣布曾国藩是“汉奸刽子手”。锺叔和对此愤愤不平,他认为,站在太平天国的立场,骂曾左彭胡诸人为“刽子手”,一点也不过分,但是汉奸这顶帽子戴在曾国藩头上却并不合适。如果曾国藩算汉奸,胡林翼左宗棠自然也是汉奸,林则徐魏源等都是汉奸,严复康有为更是汉奸,汉奸也未免太多了。

依然有味是青灯

读这本《念楼话书》,第一辑忆旧怀远的文章最有看头,其中许多故事也极其有趣。比如《买旧书》中提到锺叔和在书店里同一位顾客都看中了一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锺叔和情急之下,从这名顾客手中夺过此书,先安抚顾客说“我只拿这本书问一个小小的问题”,然后就跟店员说:“这本书便是我儿子偷出来卖的,我要收回。”(当时书店收购旧书),店员自然不肯让锺叔和直接带走书,锺叔和便顺水推舟说:“这本书就按你们的标价,一块钱,由我买回去,算是没有教育儿子的报应好了。”那位顾客未发一言,看到锺叔和按价买走这本书,便自顾自离去了。如今闲鱼平台上,也有卖家先挂出一“打骨折”商品,有买家咨询后又说该商品“是我儿子上架的”,不肯继续交易了,倒有几分先人风范。

不过《念楼话书》后三辑,是锺叔和的序言合集,读起来就不免兴致缺缺了。但平心而论,仔细读下来,也会发现其中有不少好东西,只是自己性子难免急躁,没有“To philomathes”的精神(锺叔和说,根据古希腊人的解释,To philomathes的根本要求是要超越利害,纯粹求知而不只为了实用),总是跳着来读,不过也从中找到一段关于鲁迅的材料,很是有趣。

锺叔和提到,据斯诺夫人海伦提供的原始采访记录,斯诺于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一日以书面形式向鲁迅提出了三十六个问题,鲁迅都一一作了回答,其中一问是“最好的散文作家是谁?”鲁迅回答说: 周作人、林语堂、周树人(鲁迅)、陈独秀、梁启超。在这里,鲁迅将周作人列为“最好的散文作家”的第一名,在林语堂和他自己之前,而此时他们早已“兄弟失和”了。周作人的为人,可同情,可抨击,但他文章上的成绩,无论鲁迅、巴金还是胡适,都是高度肯定的。巴金说:“人归人,文章还是好文章。”胡适说:“到现在还值得一看的,只有周作人的东西了。”锺叔和虽然对周作人“不论其人,只论其文”,但他的文章承接知堂一脉,对周作人自然有“同情之了解”,也以张凤翼刻昭明太子《文选纂注》之典故来评价周作人:“他读得书多。”(锺老原文如此,检索古籍,冯梦龙《古今谭概》即收此典故,文字如是)

斯诺采访鲁迅的几个问题,锺叔和也有转录,比如斯诺问一九一九年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出现的最好的长篇小说家是谁?鲁迅回答说:“当代中国还没有出现很有名的长篇小说家。”斯诺问最好的短篇小说家是谁?鲁迅回答说:“茅盾、丁玲、郭沫若、张天翼、沈从文、郁达夫、田军。”斯诺又问最好的剧作家是谁?鲁迅回答说:“郭沫若、田汉、洪深。噢,最近有位有名的左翼剧作家叫作曹禺,他的作品在天津上演了。 ”这里需注意的,一是茅盾的《子夜》、巴金的《雾》均于1932年出版,但鲁迅还是认为“当代中国还没有出现很有名的长篇小说家”,甚至巴金连短篇小说家的名单也没有上。二是鲁迅对张天翼、沈从文的短篇小说颇为肯定,这和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的看法不谋而合(夏著肯定的另外两人钱锺书、张爱玲在1933年年纪尚小,还未正式在文坛“出道”),还有就是“鲁迅严选”中的田军,其实就是萧军,萧军本名刘鸿霖,田军是他的笔名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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