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校对一位日本学者写宋代都市与都市生活的书，在提及北宋开封的相国寺庄园时，作者联系到了《水浒传》中的鲁智深，说：“他就是在此结识了来菜园旁东岳庙上香的林冲。”我通过微信读书检索《水浒传》，却发现这一段写作“岳庙”，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水浒传》中的“岳庙”和“东岳庙”
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百回本《水浒传》（以容与堂本为底本，参照天都外臣序本、杨定见序本等整理出版，无征辽、征田虎、征王庆剧情）为例，涉及“岳庙”和“东岳庙”的主要有：
第二回中，王进道：“我因前日病患，许下酸枣门外岳庙里香愿，明日早要去烧炷头香。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庙祝，教他来日早开些庙门，等我来烧炷头香，就要三牲献刘李王。你就庙里歇了等我。”此回另有两处提及岳庙，即王进所言酸枣门外岳庙。
第六回中，清长老道：“你既是我师兄真大师荐将来我这寺中挂搭，做个职事人员。我这敝寺有个大菜园，在酸枣门外岳庙间壁，你可去那里住持管领。每日教种地人纳十担菜蔬，馀者都属你用度。”此处“岳庙”与第七回中林冲所言“恰才与拙荆一同来间壁岳庙里还香愿”的“岳庙”应为同一处，第七回、第八回中还有多处提及“岳庙”，应为同一处。
第十五回中，有一首诗写阮小七，其中有两句“休言岳庙恶司神，果是人间刚直汉。”此“岳庙”为虚指。
第三十九回中，有多处提到“泰安州岳庙”，如戴宗说：“小可是泰安州岳庙里打供太保。今为本庙重修五岳楼……”此处“岳庙”在泰安州，与前文涉及王进、鲁智深、林冲等人的“岳庙”并非同一所。
第四十六回提到了蓟州城的“岳庙”，杨雄说：“我昨夜梦见神人叫我，说有旧愿不曾还得。向日许下东门外岳庙里那炷香愿，未曾还得。”此处“岳庙”其实是杨雄的虚构，后文有言：“原来这座翠屏山，却在蓟州东门外二十里，都是人家的乱坟，上面并无庵舍寺院，层层尽是古墓。”
第五十九回提到的“岳庙”原文明确说明是“西岳庙”，本文暂不赘述。
第六十六回提到了大名府的东岳庙，时迁来到大名府后，“白日在街上闲走，到晚来东岳庙内神座底下安身”。于此可知大名府也有东岳庙。
第七十三、七十四回中提到了泰安州的东岳庙，书中也称岱岳庙。书中提到：“那日烧香的人，真乃亚肩叠背，偌大一个东岳庙，一涌便满了。”第一百回也提到泰安州岳庙，戴宗不愿为官，“要去泰安州岳庙里，陪堂求闲，过了此生”。这几处东岳庙（岳庙）与第三十九回的泰安州岳庙应是同一所。
据此可知，《水浒传》中除了第六十六回提到大名府的东岳庙外，多处提到了开封府酸枣门外的岳庙和泰安州的东岳庙。这两处岳庙地理位置不同，显然不是同一所。那么，酸枣门外的岳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咬文嚼字》上的一场论战
《咬文嚼字》2009年第9期刊有《调戏事件发生在岳庙吗》一文。作者王树凡在看《百家讲坛》的“新说《水浒》”系列节目时，发现主讲人鲍鹏山在言及高衙内调戏林冲妻子时，“前后至少五次把事发地点说成是‘岳庙’。荧屏上同步出现的字幕也都是‘岳庙’”。王先生认为，《水浒传》中所说的此事发生地是“东岳庙”，而不是“岳庙”。“岳庙则是为纪念抗金名将岳飞所建的庙宇。……《水浒传》中所描写的东京大相国寺附近，怎么可能有“岳庙”呢？”
王先生撰文时，可能并未翻阅《水浒传》原文，我本来想撰文吐槽，却又搜到吴全鑫先生发表于《咬文嚼字》2010年第4期的《“岳庙”并非都是“岳王庙”》，该文恰如“燕青智扑擎天柱”一般，与王先生打了一场擂台。
吴先生翻阅了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7月出版的《水浒传》，发现书中多次提到“岳庙”（吴先生文章所提和我上文列举基本一致），并通过上文所述的戴宗例子分析，认为“岳庙”里既然有“五岳楼”，就应该是供奉“五岳”之首“东岳大帝”的地方，而非供奉“岳王”的处所。
回到《百家讲坛》，吴先生认为，调戏事件确实发生在“岳庙”，只不过此“岳庙”是祭祀泰山之神的庙宇，而不是纪念岳飞的“岳庙”。鲍鹏山按照《水浒传》原文讲，并未画蛇添足说“岳庙”就是“岳飞庙”，就不能算是不妥。
值得一提的是，吴先生又找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出版的“万有文库”120回本、1954年作家出版社的71回本，发现书中的“岳庙”全都写成“嶽廟”，吴先生说，“嶽”指大山，与“岳飞”之“岳”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字。我国1964年正式公布施行《简化字总表》。从那时起，印刷品中的繁体字被改排成了简化字。《水浒传》中的“嶽廟”一无例外地排成了简体的“岳庙”。查现代汉语词典可知，“嶽”是《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中的异体字，意思是高大的山，和作为姓氏以及表示妻子的父母以及伯父、叔父的“岳”字在古代是两个字。换言之，在古代，“東嶽廟”和“岳王廟”的差别肉眼可见，但统一为“岳”后，就容易产生误解。
不过吴先生言之凿凿，认为“岳庙”就是“东岳庙”似乎也有所不妥。吴先生自己在文章中就提到了“西岳庙”也被称为“岳庙”，那么，凭什么“岳庙”就一定是“东岳”而不是“西岳”呢？
“东岳庙”的依据
李之亮先生在《〈水浒传〉中的文化密码》一书中指出，宋代五岳是必祀之神，五岳所在地都有庙，如《水浒传》中，泰安州有东岳庙，华州有西岳庙，但也有同祀五岳的“五岳庙”，《水浒传》中戴宗就提到“五岳楼”。而北宋的开封既有五岳观，又有东岳庙。至于东岳庙为何可以在汴梁修建，或许是如刘传录先生所言，宋真宗在大中祥符三年（1101）降敕称：“越以东岳地遥，晋人然（虽）备蒸尝，难得躬祈介福，今敕下从民所欲，任建祠祀。”（参见《〈水浒传〉中的两处岳庙》，齐鲁晚报2014年12月4日）各地因此都可以修建东岳庙，而开封的东岳庙在《东京梦华录》《汴京遗迹志》等书中均有记载，不过位置据李之亮所言，可能并不在《水浒传》中所提的酸枣门外。
那么为什么《水浒传》中的岳庙不会是五岳观呢？刘传录指出，依据是王进提到的“刘李王”，“刘李王”是东岳大帝殿前的两位掌案侍者，皆为郡王。刘郡王名焕，主管东方，塑像面青；李郡王名长兴，主管西方，塑像面白。至于阮小七的诗中所言“岳庙恶司神”是不是指“刘李王”，暂时还未搜到相关资料。
刘先生还找到一处关键性证据，《水浒传》中，高俅问都管：“几时见了他的浑家？”（刘先生写作“林冲的老婆何时见他的”，与原文不一致）都管禀道：“便是前月二十八日，在岳庙里见来，今经一月有馀。”证明了高衙内见林娘子是在某月的二十八日，而东岳大帝的诞辰正是农历的三月二十八日，林冲夫妻于此日还愿，合情合理。
回到我所校对的书籍，我在“东岳庙”处添加了“原文作‘岳庙’”的说明，但既然此处“岳庙”就是“东岳庙”，编辑如不采纳，亦无大碍。至于《百家讲坛》节目，虽然“岳庙”符合原文，但毕竟祭祀岳飞的“岳庙”已经深入人心，能以括号备注该岳庙即东岳庙或许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