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陡峭的另一面
临沂大学文学院教师邢斌最近因《2022年冬，我在临沂城送外卖》在网络上爆红，成为“流量担当”的同时也引来诸多质疑。如果说“大学老师送外卖”是新闻，那么“外卖员写诗”更应该是新闻。相对于并没有完全脱下“孔乙己的长衫”，仍然以精英视角来观察快递员群体的邢斌，王计兵的诗在“接地气”的同时，又有一股可回味再三的余甘，值得在忙碌的一天后，翻开几页细细品味。
莫教冰鉴负初心
“莫教冰鉴负初心”是乾隆到杭州贡院视察后写的组诗最后一句。如无此句，这首诗便如其标题一般乏味无聊，但最后一句硬生生拔高了全诗旨趣，以至于几百年后，在贡院遗址上就读的杭州高级中学学子还在传颂这句诗。几百年后的快递员王计兵和乾隆皇帝自然没什么联系，但他们都热爱诗歌写作，而且和乾隆的这首诗一样，王计兵的诗作似乎也存在着“平淡寻常的前99%+突然拔高的最后1%”这样的模式。
比如和诗集同名的诗作《赶时间的人》，王计兵开篇写：“从空气里赶出风/从风里赶出刀子/从骨头里赶出火/从火里赶出水”。这几句读起来有些让人不明所以，到了诗的结尾，王计兵描述快递员“用双脚锤击大地/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这两句就如同画龙点睛一般，为全诗增添了色彩。正如他所言，快递员作为“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一次次完成订单的重复，如同钢铁在淬炼中逐渐成型，最后报废。
另一首《过瘾》里，王计兵写了一个用糖水逗弄蚂蚁的故事：“让它们为了一点甜/听命于我”。有网友说，如果把蚂蚁理解为打工人（外卖骑手），那么逗弄蚂蚁的，是不是就可以理解为（外卖公司）资本、算法呢？它们的“胡萝卜+大棒”让人“先感叹后疑问”或者“先疑问后感叹”，在忙碌中消耗了青春。
虽然我们很难将与王计兵的诗与名家大作相提并论，但在他的字里行间，我们能“读进去”，也能在最后“跳出来”思考。如果模拟乒乓球圈子里的论调，这些诗歌下限很低，意味着读起来没什么障碍，但上限却并不算低，至少能给读者一些思考的空间。王计兵在《新寺庙》中，将快递员和顾客比喻为菩萨和许愿人，而对于读者来说， 这位抬头看见月亮的外卖大叔，则是我们枯燥生活里的一丝亮光。
Do Something Different
播客“知行小酒馆”有一期与网球记者张奔斗老师对谈，张老师提到孟岩有一次和他聊如何保持对职业的热情，秘诀是“Do Something Different and Do Something Differently”，作为偶尔还要骑自行车送外卖的兼职小哥，我对这句话颇有共鸣。因为所工作的机关开展调研的需要，我体验了两次送外卖并进行汇报。据说领导对此次“外卖小哥沉浸式调研”高度重视，同事便说，既然汇报时你说送了12次（其实是1、2次），那就把12次送完吧。于是，我在早晚寻找和通勤大致方向的顺风单，中午找在单位附近的短距离单，12单送完后，已经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现在30余单送下来，我已经慢慢变成一个比较熟练的兼职外卖骑手了。
然而，虽然一样都是兼职骑手，我的送外卖在本质上仍然只是给自己漫长的“半退休生活加点盐”，以“体验”为主，“孔乙己的长衫”其实并没有脱下。既然只是以送外卖当作调剂工作与生活的一种乐趣，那就并不能真正意义上与王计兵感同身受，除了那句在汇报时引用的“作为一名/和秒钟抢速度的外卖骑手/在母亲面前/不得不缓慢下来”（《减速》），我距离王计兵还有外卖骑手们同样很远。不过，既然有了那么一点体验，我对阅读王计兵的诗，也就有了一点不一样的感受。
比如在《捉迷藏》的开篇，王计兵说：“有时导航有误/有时地址不详/有时电话无人接听”，这些“生活里的小意外”对于外卖小哥来说，只要送单足够多，总会一个接一个遇上。而与之相对的，是“人生总充满着惊喜”，“只要寻找/都会与岁月再一次含泪重逢”。十多年前我也写过一系列诗歌，而在阅读王计兵的诗歌时，我也似乎看到了那个并没有多少诗歌创作的天赋，却依然会为想出一句精彩的诗句而兴奋的自己。
又比如在《腹痛》这首诗中，王计兵描述了在疼痛的同时，却还要与“指派单，顺路单，快送单”以及“导航误差、道路翻修”相斗争的自己。在疼痛中，与自己的腹部“互为无法救援的友军”， 这当然是一种玩笑的说法，但我们却可以从中看到为生计奔波的人们是多么不容易。联想到同事采访过一位外卖小哥，对方表示免费体检浪费时间，“小病熬一熬，大病命不好”。这种无奈与辛酸，在千千万万的劳动者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着。
诗歌在今天，或许已经不能为诗人带来什么经济价值，对于王计兵来说，可能存在的稿酬或许还不如一两个月的外卖收入，但另一面，诗歌是“药后吃下的那颗糖”，是“自己独立的国度”，是“我心里的一口人，我最亲密的人，无话不说的人”，能提供与生活相抗衡的情绪价值。
在《赶时间的人》一书后记中，提到了王计兵的一个灵感瞬间，他骑着电瓶车，缓缓爬上一个斜坡。这像极了所有普通人都会遇到的瞬间——生活艰难，每一步都要拼尽全力，才能向前。而对于王计兵，他用诗歌的描述是：
生活像一面斜坡
诗歌是陡峭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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