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笔记,或岁月的痕迹

为了寻找一句,玛丽娜/曾经听鲍里斯说过的话

《半夜待雪喊我:廖伟棠二十五年诗选》,廖伟棠著,上海三联书店2022年4月出版。

许多年以后,当我回忆起曾经写诗的岁月。除了卞之琳、穆旦这些名字外,有一首诗对我来说是“特别的那一个”,堪称“颤栗的蓝调”。这首诗是诗人廖伟棠假托苏联诗人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之名,创作的《一九二七年春,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在豆瓣平台《三诗人书简》页面上,廖伟棠以这首诗作为书评,被豆瓣平台置顶。廖伟棠特别回答了网友:“这既不是翻译,也不是诗评,就是我写的一首诗,虚拟了一封帕斯捷尔纳克的信。网上多有误传,请澄清。”事实上,我也是曾经误解的那一个网友,简单地认为这首诗真的是帕斯捷尔纳克写给茨维塔耶娃的。在我想来,以赛亚·伯林都可以和安娜·阿赫马托娃“金风玉露一相逢”,那么为什么帕斯捷尔纳克不能和他深爱的茨维塔耶娃鱼传尺素、鸿雁传情呢?

然而事实上,《三诗人书简》的三位诗人,帕斯捷尔纳克与茨维塔耶娃书信恋爱多年,却只见过一面,茨维塔耶娃与里尔克则终究未能相见。他们超越凡俗的情感,共同构成了“交织的火焰”。而廖伟棠的诗作,则是其中两位诗人感情的美好注脚。

那一刻/世界是你,而你是过去

诚然,俄罗斯文学的白银时代距离我们也快有一百年的时间。《日瓦戈医生》或许也会永远在图书馆的书架上“沉默不语”。但廖伟棠的诗句,却会随着他的诗集和网络流传,打动着一代又一代热爱诗歌、热爱文学的青年。或许他们当中会有人去寻觅这几个曾经如月光般皎洁、如白银般耀眼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

而今夜,你是舞曲,世界是错误。……

因为今夜,你是旋转,我是迷失。”

当我得知这首诗是廖伟棠的作品后,有一次在图书馆找到廖伟棠的诗集《野蛮夜歌》,但遗憾的是读完诗集,却找不到这首作品。以至于遗憾地写下:“我翻阅了一整本,却找不到/那一刻道路奔泄,野马飞腾”。

今夜阅读过去,而离别是你

后来,在朋友圈看到一位做书籍签名本生意的网友在他的网店上新了廖伟棠1999年在东岸书店出版的诗集《花园的角落,或角落的花园》,出于一种粉丝对偶像的热情,我果断地下了单,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等到了这本签名本。

可惜但又理所当然的是,这本诗集也没有收录《一九二七年春,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尽管诗歌的创作和诗集的出版都在1999年)。后来在一次朗读活动中,我读了一遍廖伟棠创作的《沉箱》,这首诗当然是非常优秀的作品,但对于我来说,“本命”诗作却终究只有一首。

 

所以,当雅众文化和上海三联书店联袂推出《半夜待雪喊我》时,我沉寂已久的诗心又活泛了起来,上海三联书店的编辑也赠送了我一本新的签名本。(与之前一本相映成趣的是,《花园的角落,或角落的花园》一书是繁体字印刷,廖伟棠的签名签的是简体,而《半夜待雪喊我》这本书是简体字印刷,廖伟棠的签名却是繁体。)惭愧的是,诚如廖伟棠自谦“我无法成为贤治(即宫泽贤治,笔者注)那样的人”一样,我缺乏评价廖伟棠诗作的能力,也没有了曾经创作一系列致敬作品的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

那么,我把曾经创作的作品附在这里,这是我阅读的笔记,也是读诗岁月的痕迹。


阅读廖伟棠

(收录于《命泛桃花》,为阅读《野蛮夜歌》的读书笔记)


 

为了寻找一句,玛丽娜

曾经听鲍里斯说过的话

我在过往的虚妄里找到你

图书馆的书脊,黑色封皮
 

装帧精美,而标题粗犷不羁

诗人波波应该会因此着迷

想象是国境线,飞机来去

或者鱼传尺素,把乳房吮吸
 

寄给鲁迅,朱湘,王映霞

罗伯格里耶,还有朋友马骅

我不禁幻想,在某一个时空里

纳兰容若,寄给仓央嘉措

 

男烧衣,女烧衣,洗兵雨

你寄往巴西,窗外歌声急

寂寞在秋雨里掩埋,被雪覆盖

今夜阅读过去,而离别是你

 

抚摸并亲吻着心脏的表皮

梦里不辨容貌,花落知多少

公车上情话缠绵,旁若无人

而现实不过幽冷,夜极深
 

我翻阅了一整本,却找不到

那一刻道路奔泄,野马飞腾

而另一些名字闪耀,如芒草

火焰伴随十月的干燥
 

把我写过的诗用酒精烧上一烧

还留下对死人的执念和嬉皮笑脸

游戏和网络段子,都是下笔诗

那么有什么不可以,我遣词造句

 

把小说和传奇再写一次

不满意的话再来一次又一次

疯了的少年放声高歌,这野蛮的

让上帝和你我,震聋发聩的沉默

 

一百年后的你

(收录于《命泛桃花》,基于茨维塔耶娃《致一百年后的你》而写)

 

“阅读你留给我们的财富

也许要耗费一百年的光阴”

写下这样的句子实在容易

而我却失去了阅读的勇气
 

有什么权利去简单地审视

一个女人对抗着社会与命运

或者历史,这样大写的词

而不过是把书页翻过一次
 

骄傲自己的诗,美丽的容颜

少女的时间距离我们已经很远

在以光速飞退的高速公路

只留下你,还有另一位诗人
 

和你谈论诗歌,或者表白

女神的侧脸永远鲜艳耀眼

佝偻的身躯,在背光的侧面

伏案工作,还有每个女人
 

都逃离不了的命运,丈夫与孩子

还有辽阔阴冷的俄罗斯,他们

是诗歌的阻碍,还是人生的完满,

你是否会有答案,当我在一百年后
 

第一次虔诚地读你的名字

不通过别的人的口,耐心地读

也许在了解与遗忘的过程中

下一个百年又已经开始
 

山羊依旧登山

(收录于《命泛桃花》,基于茨维塔耶娃《致一百年后的你》而写)
 

 

舞女依旧会跳舞,歌者依旧歌

诗人也一样不会丢下笔

就像山羊依旧会登山

只要不死就不会放弃

 

英雄的斗志迷失在女人尸体

而女神也没有与英雄相遇

诗人一样会迷失自己的爱情

在无数的嘴唇,无数的书信里
 

面对沟壑的山羊,你跳下去

把自己的脊背留给子女

也许你只是在为自己考虑

到时见,一百年后的过去
 

但幼小的山羊依旧会登山

就算面对死亡也不会放弃

爱上爱情的人也不会离去

就算要在坟墓里,等上一个世纪
 

挖掘手稿,造访居住过的府邸

死后才有人追随着足迹

白骨与诗都成了灰烬,那一刻

世界是你,而你是过去
 

盐从滴落泪珠的大海萃取

你双手交叉,而我们只有回忆

一点一滴,仿佛婴儿在呢喃学语

或者懊悔自己愚不可及
 

没有粉色罗衣,没有相亲相昵

甚至也不像诗人一般几多情意

但一样低下并不尊贵的头颅

只为伊人那骸骨些许
 

寒夜写诗的你(或寒夜听涛)

(收录于《刹那·桑梓之下》,为纪念茨维塔耶娃而写)

我换过无数笔触来描摹,这开始的孤独

如果神真的存在,它必明白这献祭的礼物

你试图用一切美好化作的曲调来歌唱

让被遗忘被抹杀被断送的一切重回舞台上

 

你热得如太阳的鲜血涌动寒冷的冰

这冷到极致的固体却又丝丝冒着热气

在黑夜中的小屋,独自写作的笔

自然知道那黑暗中的涛声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天上的深渊,是无希望的相拥

是一切中的无所有,又是其中的大宇宙

在那一切与一切的源头与尽头

无论一个月或是一百年,亲爱的

 

这残忍的世界从来就是如此

其实从大爆炸以来就未改变

一光年外的温暖无法传递,你的心永远宁静

寂寞的它是不是早已在寒冷中失去生命
 

我只能选择心里的泪,笔底隐晦的告祭

还有你曾经写下的那一段又一段诗句

在寒冷的夜里,伴着波涛声

永远抗争的光,无尽的奔放

 

寒冬将至(节选)

(收录于《颤栗的蓝调》,为纪念茨维塔耶娃和奥登而写)

据说这样的冬天,要溯源六十年

甚至天气开始记录之前

这让我想起俄罗斯虚构的岁月

男女在火车站拥抱或吻别

 

你的诗篇和名字并不会沉默百年

就像那相片里嬉戏的岁月

如果白雪来得及,铭刻你的容颜

还有漫长到永远的国境线

 

正如同我们想象让男女缠绵

并不会发生在1937 年的那一天

呼啸着狼烟的列车晚点而来

带走了对过往世纪的离别

 

正如我习惯把经典的句式再用一遍

今夜白雪是你,而公主已入眠

守夜人在城墙上擦拭着铁链

捆绑的不是危险,是心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