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少数派(SSPai)
撰文 | 摄影:Shooca(公众号 ID: rei-lab

在我到巴黎之前,法国好友意味深长地提醒我要做好放弃玫瑰色眼镜的准备,别患上传说中的「巴黎综合症」(原本特指对巴黎的浪漫有过度美化的幻想的日本人,在造访真实巴黎之后幻觉破灭而陷入沮丧忧郁的病情)。也看到过相当多的网上吐槽,称巴黎名不副实:那满地的狗屎垃圾、街心花园里乱窜的老鼠、地铁里的流浪汉和尿味、低矮破旧的建筑,加上不甚友好的巴黎人,何浪漫之有?

过去的两年,法国更是频频以错误方式上热搜,耸人听闻的消息太多,今年又在疫情里稳坐全球前五,日子相当难过。但在这个属于圣诞树、彩灯和糖果的季节里,聊鸡飞狗跳的示威人群或祸不单行的马克龙总统就太煞风景了,展开什么长篇大论也不是很解风情。

只讲两个关于浪漫的小故事。

第一个故事

在卢森堡公园(Jardin du Luxembourg)附近的一条小道上有家咖啡厅,店面小小的,招牌不起眼,在手机地图上甚至找不到这家店。这家咖啡厅是一对中年姐弟开的,平时主要是女店主在店里一手操持,男店主还有一家自己的餐厅,只是偶尔过来帮忙,而他们得以共用咖啡豆。

个人意见,在巴黎,要喝到一杯咖啡实在太容易,喝到好的却太不容易。难得遇到一家店主是真的咖啡师、味觉上值得再去喝的咖啡厅,也是种幸运。

那一天,女店主还在柜台前静静地准备咖啡,有客人来了就露出一些亲切又克制的微笑。她的兄弟站在门旁的矮梯子上,用窗刮一丝不苟地清洁着玻璃。一位年轻女士进来,抬头望着他,看了十几秒,拿出手机拍下一张他工作的背影,随后跟老板买了两杯咖啡,一杯带走,她说,另一杯,请这位先生喝。女店主并没有太讶异,告诉了她弟弟一声,收了钱,做咖啡。

后者在梯子上很淡定地点头道了谢,然后继续擦他的玻璃。点咖啡的顾客,带着她的咖啡就推门告辞了。

就是这位擦窗户的店主被客人招待了,摄 / Shooca

一杯咖啡大概是五欧多(40 多元人民币),这里的当事人们全都淡淡地,不滥情,点到即止。目睹全程的我,却突然意识到这是巴黎带给我最浪漫的时刻之一。

第二个故事

另一次是个晚上,十点多,微凉。在索邦大学附近看完电影的我,在巴士站等车,看到长凳上坐着两位男士,聊着天,长凳旁放着一个黑色的大袋子。其中一人手中拿着半根法棍面包,另一位年轻一点的人则拿着一整根。侃大山和法棍都是典型的法式景观,并不出奇。

这时候有第三位先生经过,跟其中一位坐着的打了个招呼,后者便把手中的整根法棍递给他,他没有客气,接过去就离开了。这时候年轻的先生从袋子里又抽出一根法棍,送到了旁边的同伴手中,后者也起身告辞了。

这才明白过来,这个大袋子里恐怕都装满了法棍,他们大概是在派发给有需要的人(比如露宿者)。这时候车来了,我上了车,看着那位年轻的先生没有上车的意思,继续坐着,点起了一根烟,翘起腿惬意地抽了起来。他的发型和衣服都很酷,露着手臂上的纹身。我猜测着他会不会是社会工作者,或许是作为面包店的老板或员工,例行免费派送当天剩余的法棍(这种可能性很小,一般都会售罄),又或者就是一个好心的年轻人,自费买了这袋面包,给这个夜晚送上一点善意。

巴士启动了,把他抛下在夜色里的长凳上,怡然自乐地等待下一个有需要的人接过他手里的法棍。

夜晚小酒吧里读报的绅士,摄 / Shooca

故事的延续

这两个故事是我遭遇的巴黎浪漫,尽管可能不是我或更多人设想的典型情节。

「浪漫」这件事是有点古典的。世界上还有多少城市,人们会「古板地」坚持用敬语问候(Bonjour,您好)作为为任何陌生人对话的起点(否则将被认为是不礼貌)?有多少人能在公共场合一边吵架的时候还一口一个「先生」「女士」?有哪些地方的人们还自如地行着贴面亲吻礼,无论男女老少,并不碍于什么奇怪的政治正确?

我的一个法国朋友,从不用超市的快速自助结帐柜台,理由是「如果大家都用这种机器,收银员不就失业了吗?」我正想反驳他这种原教旨社会主义者的陈腐观点,他又幽幽地说,我就喜欢听到结帐时他们例行问候的那一句,Bonjour。机器是不会说 Bonjour 的。

我当然没有去教育他什么 AI 助理,什么机器学习,什么无现金社会。我明白像他这样沉迷往昔的人在这里绝不是少数,而我亦明白个中的吸引力。社会主义气质和对「革命」的浪漫主义以前是、现在依然是巴黎和法国的塑造者。持续了两年的「黄马甲运动」自然不必说,法共时不时就来场一呼百应的全程大游行,口中高呼咱们工人有力量,摊位上摆着祖师爷马克思的著作,连地铁里都有一个专门和地铁广告对着干的组织,难以容忍巴黎地铁这个「走资派」在收取交通费的同时竟然「卖广告营利」!流浪者在地铁里过夜不会被驱离或拘捕。房东在冬季赶走租客甚至赖在家里不走的人都是非法的。

艺术中带着不可控的气息,摄 / Shooca

种种对抗「当局」,对抗「资本主义压榨」,标榜「人文关怀」,放荡不羁和游走在法规边缘的种种,都构成了巴黎「浪漫主义」的另一层底色。巴黎是个骚动的地方,她向往和乐于玩弄危险而无伤大雅的游戏,像是肃穆精美的奥斯曼建筑上的颓废涂鸦。这种模糊暧昧的可控危险状态就像巴黎的大多数面貌一样,思想自由,不拘小节,亦正亦邪,魅惑叫人铤而走险。

另一方面,游客仍然在巴黎不知所措,格格不入,原因在我看来,却正是不如本地人那么「游客」!这里的意思是说巴黎人的闲适,慵懒,自在,淡定,尖锐,敏感,随性 —— 轻易就超越了游客,这不得不说是本地人的幸运,他们与生俱来的傲慢和享受生活的传统,让这座城市无论在过去或是现在,总在世界的聚光灯下,然而却一直属于本地人自己。

与许多过客的评价不同,在我看来,它实在不像一个旅游城市。那些街边的明信片小摊,那些对着街面的露天咖啡厅,价格不菲的酒吧和餐厅,大排长龙的旅游景点……其实都不是「专门」为游客设置的。「卢浮宫之夜」、大皇宫的展览,塞纳河边的野餐、蓬皮杜的图书馆,本地人亦趋之若鹜,光凭他们常常只有法语版本的宣传品,就知道他们不可能更不在意外国游客的想法了(笑)。

塞纳河岸日常野餐,摄 / Shooca

他们在春日的杜乐丽花园(Jardin des Tuileries)或卢森堡公园里水池边躺椅上晒太阳读书,在夏日塞纳河边人造沙滩上喝酒野餐,蜷在维莱特公园大草坪的躺椅上看着露天电影大荧幕背后的暮色慢慢盖过夕阳,按着时节庆祝着十月的博若莱新酒(Beaujolais)如期而至各个酒吧,或是等待季节限定的游乐场,溜冰场和圣诞市集带来新的欢愉……他们是这城市里真正玩得不亦乐乎的游人,只不过是「主人」却不是「客」。他们自然不介意客人与其同乐,却不曾因为客人的想法而委屈了自己找乐子,这种情况下客人也不得不客随主便,而不是反客为主。

她仗着自己魅力让外人对她的任性无可奈何。这是巴黎天真的狡黠。

露天电影节,摄 / Shooca

美国导演伍迪 · 艾伦(Woody Allan)十年前的电影《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里,那些圣马丁河边的漫步,亦梦亦幻的时空穿梭,烟、酒、文学(美国作家感慨:只有在法国才能因为是作家或艺术家而被人另眼相待地高看一层)、沙龙、乱七八糟却又很真诚的一见钟情、不计代价的付出、炽热的嫉妒和纯粹的复仇……逝去的「魂魄」在巴黎还魂复生,让世界得以重温旧梦,各自追寻各自表述想像中的美好时代,真没有比巴黎再适合的地方了。

祝:吃好喝好,过个好节。

雪中的杜乐丽花园,摄 / Shoo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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