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上不下的人

“老板,来我家吃饭吧。”周末的上午,小兔照例来二手书店“打卡”,一边泡咖啡,一边向还没怎么睡醒的我发出了邀请。

“老是去你家吃饭也不太好吧,太麻烦你了。”嘴上如此说,我心里想的却是,如果不想和小兔发展成长期伙伴关系,那最好还是划清界限,要不然彼此会很尴尬的。

“不麻烦啊,这次匠仔和高千也来,在我家里聊汪曾祺,”小兔递给我一本《识读汪曾祺》,“我们几个除了都爱推理小说,还都是‘汪迷’,这次我们打算复刻一下汪曾祺笔下的美食,再聊聊汪曾祺,老板你也来吧。”

她指了指我身后的书架:“《如看草花,读汪曾祺》,老板你也是汪迷没错吧。”

以前读书时,我多少还算个文学青年,也曾有同学问我有什么小说散文可以推荐,我一般就会回答,读汪曾祺。但如今在社交平台上,也有人说,汪曾祺写东西如流水账一般,枯燥乏味,毫无文采。

但汪曾祺喜欢吃,爱美食,那是“汪迷”都喜闻乐道的,小兔他们会整出点什么东西来呢?我倒是非常好奇。

“那我带点酒来吧,汪曾祺特别喜欢酒,文章为命酒为魂嘛。”

“好呀,不过我们还要聊书,喝啤酒就行,”小兔笑着出门,“我先去买点菜准备准备,酩酊四人组终于名副其实啦。

“拌萝卜丝、拌黄瓜、松花蛋拌豆腐……”看着匠仔从打包盒里拿出几道小盘装的冷菜,我不禁有些好奇,“汪曾祺哪几篇文章里提到这些菜的啊?我没什么印象。”

“其实这是汪曾祺七十六岁生日时招待客人的菜哦,”小兔在厨房回答,“当时汪曾祺搬进新居,还没通煤气,只好给客人做冷菜了,这几道菜匠仔说直接叫外卖就行,你们来帮我搬一下……”原来煤气灶上小火煨着砂锅,小兔搬不动,只好我来帮忙了。

“当当,咸肉河蚌煲,”小兔掀开砂锅盖子,向我们炫耀,“这道菜是王干在《人间食单》里提到的,云南的汽锅鸡难弄,我就试了试这道菜。”

“还有平蘑蒜黄炒瘦肉,”刚刚也在厨房里忙活的高千也端出了一道菜,“这是汪曾祺自己发明的菜,据他说‘平蘑片炒蒜黄,各种菜谱从未记载’。不过我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我带的是油条嵌肉,”我也从包里拿出了刚才点的外卖,“汪曾祺发明的是油条塞肉再回锅,我也不知道店里做得正不正宗,咱们意思到了就好,毕竟汪曾祺在吃喝上其实也不是非常讲究,路边小店他也照吃不误。”

“那么,干杯。”这次我们几个人终于干上了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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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会做菜也爱买菜。新华社记者杨飞摄

“说起这本书,我最推荐的反而是大公子汪朗的序言,”闷头吃饭不太好,于是我们几个一边吃着不正宗的汪家菜,一边聊起了汪曾祺,匠仔先开了个头,“大公子虽然不是文学圈里人,但他给杨早,给王干,给毕亮他们写序,都能鞭辟入里,切中要害。毕竟他作为儿子懂老头儿嘛。”

“不过这次他也说,杨早书里提到汪曾祺懂物价,懂经济,这是汪朗他们作为家人也不了解的,”高千喝酒的姿态也很优雅,但脱口而出的还是经济学,“杨早是老汪家正儿八经的亲戚,所以对汪曾祺小说背后的人物故事比较了解,按诗词的说法,这叫‘小说本事’。”

“还有个特点,就是用汪曾祺文学创作的主张分析阐释汪曾祺的小说,原汤化原食了,”小兔盛了一碗河蚌汤,美美地喝了一口,“汪曾祺说中国豆腐天下第一,我汤里加的老豆腐,味道还不错。”

“但是呢,这本书归根结底,就是选了汪曾祺的十篇小说,然后逐一进行分析的,”匠仔也跟着盛了点豆腐,似乎也觉得味道甚鲜美,“这十篇按照杨早后记所言,都是与高邮有关的小说,这当然是杨早故意的,因为他是当地人,懂高邮嘛,还有就是人物,杨早引用了沈从文的话,‘要贴到人物来写’,所以主要就是分析小说里的人物。”

“那么这次你又琢磨出什么门道来了?”我打趣匠仔说,“杨早研究生,你也是研究生,他写汪曾祺,你也读汪曾祺,有没有啥子想法?”

“还真有,”匠仔说,“就是《岁寒三友》的三位主人公,按照汪曾祺的说法,是说上不上,说下不下的人。”他顺势拿起酒杯,“敬我们几个不上不下的人。”

也敬汪曾祺。

汪曾祺画作《江南可采莲》。

“杨早选的几篇里,好几位都可以算在这个‘不上不下’的范围里,”高千略一思索,总结道,“像《鸡鸭名家》的余五和陆鸭,《八千岁》的八千岁和宋侉子,《异秉》的王二,《鉴赏家》的叶三,《徙》的高北溟,《故乡人》的王淡人,但也出现了季匋民、谈甓渔这样明显属于上流社会的人,他还写过金农,那可是官员聚会也能坐主陪位子的。”

“我是分成三类,一种是像王二、叶三、陶虎臣这样做点生意买卖的,太平年岁里,日子可能会越过越好,不过一旦时局动荡,遇到八舅太爷这样的凶恶势力,要么花钱免灾,要么就落得个家破人亡,他们往往也是这个行当里最出挑的,像叶三的水果,陶虎臣的爆竹,都是一等一的,”匠仔一边给高千夹菜一边说,让我和小兔不由得吐槽‘杀狗’,“第二种是余五、陆鸭这种‘有点魔法’的匠人,和第一种相比,就像是劳模和工匠了,第三种则是小文人,比如王瘦吾能诗,靳彝甫能画,鲍团长能书,但他们到不了士绅这一级,也就‘声名不出里巷’。”

“杨早知道,汪曾祺是大家族里出来的人,他对文人阶层熟悉,自己心态上也是‘最后一个士大夫’,所以他写巧云、十一子、王二他们是从外面细致入微地观察,但写文人则会有一种从自身出发的代入感,”小兔狗粮吃饱,也就放下筷子加入闲聊,“但汪曾祺写得好的,并不是季匋民这样的大文人,而是高北溟这样的小文人,因为他们要么原型是汪曾祺的老师,要么就像王淡人那样,是以汪曾祺的父亲汪菊生为原型的。”

“而且汪曾祺很注意这批人的‘徙’,考虑到汪曾祺自己‘少小离乡老大回’,也不奇怪他会说‘高邮人眼皮子浅’,他笔下的靳彝甫走出去了,像季匋民一样走出去了,水平有没有见长,地位有没有变高,暂且两说,”高千一边继续喂我们狗粮,一边笑着说,“但是境界明显不一样了,原先爱若性命的三块田黄印章,为了两位好朋友说卖就卖,高北溟守着老师的书稿,没办法放女儿飞出去,最终和女儿女婿一样郁郁而终,他们按照杨早的说法,最终只好一辈子当一个小县城里的‘畸人’。”

“我以前读过一篇《畸人徐光启》,用了《庄子》里的说法,把‘畸人’说成是在人世可能不合流俗,但却恰好合乎天道的人,”小兔用她还干净的小拇指点手机,“但是高北溟这样的小城畸人和徐光启不一样,虽然有暂时的顺风顺水,但最终还是郁郁不得志,汪曾祺心里是很为老师遗憾的,所以他在小说的头尾,一再引用高北溟作词的五小校歌,表示斯人已逝,弦歌尚传。如杨早所言,也许是托了汪曾祺这篇小说的福,现在的城北实验小学(原高邮五小)仍然在使用这首高北溟创作的校歌。

“‘岁寒三友’他们,虽然不是士绅阶层,但却和士绅阶层密切相关,”匠仔喂饱了我们狗粮,自己大概也吃饱了,放下了筷子,“比如书里说他们对地方的公益,从不袖手旁观。和富一代八千岁不一样,‘岁寒三友’是世世代代居住在高邮的‘旧家’,而从那三块印章可以猜想,他们‘祖上曾经阔过’,很可能属于士绅阶层,毕竟靳彝甫三代人都能作画。”

“汪曾祺对士绅阶层是持正面评价的,他本人就属于士绅阶层嘛,书里对王淡人,也就是他父亲汪菊生,是很赞美的,”小兔见我们都吃完了,就开始和高千一起收拾,“一方面周济穷人,热心公益,另一方面一庭春雨,满架秋风,既有雅趣,又有爱心,这不是完美的人生模板吗?”

“父亲的形象在《鸡鸭名家》里也出现了,甚至杨早还认为,《鸡鸭名家》真正的主角,就是父亲,”匠仔本想帮忙收拾,但被高千以‘笨手笨脚’为理由,按到了沙发上,只好承担了接下来洗碗的任务,“像汪菊生、谈人格这样的士绅,在水患多发的高邮,承担了地方领袖的角色,和民众的立场是基本一致的,也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在左翼作家的作品中,士绅因为阶级落后,是‘被消失’的,但在汪曾祺笔下,这一重要的群体得到了书写。”

“当然,士绅阶层也未必都像汪曾祺笔下那般,比如土改之后,地主‘还乡团’坏事做尽。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传统中国的乡土社会,士绅的职责可谓多矣,杨早就总结了三种类型:维持秩序的角色(组织防卫、民事仲裁、赈灾济贫),经济角色(引进外贸、修建水利、调控物价),文化角色(主持祭祀、书院讲学、主导舆论),”高千说着说着看向了匠仔,“杨早认为士绅‘既是地方官吏的协助者,也是官府与民众之间的中介者’,这不是和你工作挺像的嘛。”

“汪曾祺后来在一篇《故乡水》里面,写了党培养的干部‘老杨同志’,也不知道和杨早有没有亲戚关系。杨早认为,老杨同志在公益事业上,发挥的作用,与地方自治传统中士绅的作用是一致的。地方志书会记录下老杨同志的名字,而‘地方历史的认定与褒贬,也是地方士绅异常看重的不朽事业’,”匠仔一边划手机一边说,“也许在高邮的志书里,会记录下汪菊生、谈人格他们的名字吧,积善行德,求的就是个‘青史留名’。”

“所以你每年献爱心,也为了‘青史留名’吧,”小兔边说边把打包好的垃圾递给匠仔,“那就先积善行德,等会下楼去把垃圾倒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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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右)与出版家范用(左)

“我们先走啦。”匠仔和高千出门,下午高千还得去公司加班,匠仔自然又得用小电驴送她,房间里就只剩下小兔和我,气氛略微有一点尴尬呢。

“其实刚才我们没有讨论汪曾祺笔下的水,”小兔收拾好了,边擦手边说,“高邮水乡养育了汪曾祺,不管是《受戒》《大淖记事》,还是《故乡人》里的王淡人,都写到了水。”

“是啊,《鸡鸭名家》里也有水,后来汪曾祺回高邮,名义上还有一个考察水利的任务,”我一边收拾保温盒一边说,“杨早的评价是就像他的老师沈从文那样,都在‘不知疲倦地写着一条河的故事’,那条河串起了无数的故事、风景和人生,他们都想做那河岸边的诗人。”

“但我觉得,也许还表达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的意思,”小兔认真地看着我,“我可能说得不对,请先原谅我,匠仔这段时间校书要对着原文看,也让我帮忙看几篇古文,我看到一句‘天下更有大江大河,不可守个土窟子’,《岁寒三友》里的季匋民不是就劝靳彝甫,‘你是打算就这样在家乡困着呢?还是想出去闯闯呢?出去,走走,结识一些大家,见见世面’,老板你难道打算一辈子守着小书店吗?”

没等小兔再道歉,我就拉开了房门,“下次一起吃饭时,我们再聊一聊吧”。

“好,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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