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其头,食其尾
有句话叫“文无第一”,如果问大家在中国现当代作家中,谁写小说写散文写得最好,相信答案必然是千人千面,谁也不服谁。但如果问谁写美食写得最好,那汪曾祺先生想来应该得票最多。无论写短篇小说还是写散文,汪曾祺写美食都堪称一绝,以至于汪老的小友王干的《人间食单》出版时,不但请了汪老的大公子汪朗作序,还在封面上打出了“汪曾祺美食传人”这样的广告来。这个头衔是不是名副其实呢?我觉得至少《里下河食单》这部分还是有点汪曾祺的味道的。
有我有魂
汪朗是王干好友,他在序言中称赞王干“《里下河食单》的内容,比起汪曾祺的文章要丰富,表现手法也更加多样,其中许多感受更是王干独有的,这就形成了文章的独特性”,恐怕是为朋友拉虎皮做大旗,倒也不可尽信,但他接着又说,“美食文章,还须‘有我’,融入作者的经历感触寄寓,这才是文章。否则这类文字只是添加了些无用辞藻的菜谱,没有‘魂儿’”。这评价确实精到。
如在《里下河食单》中,王干写咸肉河蚌煲,提到“祖母在一边擦眼泪,一边给我加汤,‘多喝点,你小时候没吃过’”。汪朗评价说,“这最后一段对话看似平常,但蕴含的滋味比起咸肉河蚌煲,更丰富。不过要通读全书对此才能更好理解,因为王干把许多相关信息藏在了不同地方”。事实上,这段话和汪朗家老头儿那几句“我想念昆明的雨”“我想念家乡的雪”确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可惜的是,这“藏东西”似乎只出现了这么一两回,离开了高邮的咸鸭蛋、里下河的河鲜,王干在全国各地吃喝时,似乎也没什么藏东西的耐心了。
王干这本书,最前面《里下河食单》这部分感情真挚,多有肺腑之言。最后面谈汪曾祺、谢冕、王朔等人的美食故事,兼有评论家的犀利与美食家的烟火气,也颇可一读。但中间多篇文章,至多也就比菜谱好上一些,算是有点意思的菜谱吧。但有趣的是,本书三部分还各有粉丝。据王干自己说,自己老家的读者因为地缘性的原因,喜欢这本书的第一部分;教授学者给了第三部分诸多好评,看重的是美食文化;而外国友人则独爱第二部分,从中品读到了地大物博的多元风味。而就我而言,通过书本身是感受不到佳肴的美味的,故乡的乡愁和文化的吟咏,或许比用文字表达酸甜苦辣更加有意思。
从菜到文
读了王干的书,我脑海中想到的却是,一篇关于美食的好文章应该是怎样的?
一方面得讲讲原料和做法,要是文章写得好,说不定会有人像复刻汪曾祺笔下菜肴一样来进行营销,到时候也可以收收专利费什么的。另一方面得讲讲历史和典故,比如写金华永康的胡公饼,总得写写胡公(也就是胡则)。再一方面还得说出点子丑寅卯的道道来,比如杭州的楼外楼曾经开到北京,一度成为王干等人的“食堂”,后来楼外楼“撤回杭州”,王干大发感慨,为与楼外楼相对的“新杭州菜”总结了各种特点,感慨“在楼外楼吃的不是菜,吃的是文化,是记忆的符号”。还有喝咖啡,王干在咖啡店里写稿子感觉自己文思泉涌,行文风格也与别处写作时有所不同,他便借用卞之琳的《断章》,感慨说“你在看别人喝咖啡,别人也在看你喝咖啡,你是别人的风景,别人也是你的风景”,这也确实是喝出了些门道。
但最重要的一个,还得是汪朗说的“有我”,如果用王干笔下的文章来打比方,就像是鸡枞炒肉丝青椒、毛豆的“凤鸣三仙”,鸡枞只是占据了四分之一的“篇幅”,它的功能在于汲取其他菜的鲜味,“化合”成另外的鲜味。王干又拿虾米来举例,虾米本身做菜并不是特别的鲜,放在冬瓜汤里就异常鲜,原因是虾米和鸡枞一样都属于“吊味”的。而美食文章里的“有我”,本身也就是“吊味”的。它不能喧宾夺主,但也不可或缺,要不然文章就“不够鲜”,显得没意思了。
有思有量
王干有一次去北京一家淮扬菜馆,吃其复刻的“开国第一宴”(即1949年10月1日中央人民政府在北京饭店举行的新中国第一次盛大国宴)。王干抄了店家复刻的菜单,对其中两道菜即凉菜芥末鸭掌和甜品菠萝八宝饭提出疑问,因为这两道菜不像淮扬菜。
芥末是日料中常用的调料,1993年时,王干第一次由汪曾祺先生请吃了一顿日料,也第一次见识到了芥末。王干回忆说,汪曾祺“他也还是新中国成立前吃过,因为新中国成立后日本料理就绝迹了”,还有“菠萝八宝饭,好像是傣家的看家菜”,现在的淮扬菜中也没有这道菜。王干据此怀疑菜单有假,但饭店老板说是从中央档案馆里查出来的,王干“查无实据”,只好不了了之了。
王干吃的时候动足了脑筋,但王干自己写文章,也有一些可思量之处。如其写醉蟹这道汪曾祺口中的“天下第一美味”时,就说“醉蟹好像只有里下河才有,浙江很多的饭店也有醉蟹,但不是河蟹,是海螃蟹,也叫梭子蟹”。这话说得未免有些信口开河了,至少我小时候家里人吃醉蟹,也是用的河蟹,梭子蟹个头太大,难以入味,是不会拿来做醉蟹的。
还有提到《水浒传》时,王干又发议论说:“作者写林冲鲁智深、武松是何等的惊天地泣鬼神,写镇关西、潘金莲、西门庆这些‘反面人物’也是同样的‘高峰’水准,怎么到了后三十回突然像《红楼梦》后四十回高鹗续作一样平庸呢?问题是《水浒传》是同一个作者,同一个施耐庵啊。”其实《水浒传》有多位作者共同参与创作之说,王干专攻现当代文学,对《水浒传》显然缺乏足够的了解,这也从侧面说明学者的知识面其实是相对狭窄的。文学领域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其他领域了,比如在谈论鸡枞时,王干又说“这些蘑菇都属于标准的植物”,其实菌类属于真菌,并不属于植物。不过即便是当过生物课代表的我也会犯这种错误,王干将蘑菇误以为是“菌类植物”,其实也算不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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