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艺作品里做数学题的我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我大学时一度痴迷王小波,还以“青铜时代”三部曲为研究内容,写了毕业论文。但对于王小波的死忠粉来说,除了“千古文章未尽才”的遗憾外,或许更难过于他独特的写作很难有后继者。所以当我看到《苹果核里的桃先生》的宣传语时,内心既有七分好奇,又有三分忧虑。不过在翻开第一个故事时,那几分忧虑很快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疑虑——这本小说究竟讲了些什么。

关键词:数学
在本书的宣传语中,有这么一句“谐趣直追王小波、神采更类卡尔维诺,中亚、非洲、美洲历史信手拈来,痴迷于研究数学的人物贯串其中”,我们或许可以从中提取出数学、王小波和卡尔维诺这三个关键词来。数学很好理解,本书五个短篇分别致敬了五位数学家,也不乏对一些数学趣题的巧妙化用。比如第35页阿里做出的那道数学题,我在网上查了半天,才知道问题其实是问“25米长的绳子圈成哪一种图形面积最大”,而书第277页约瑟夫斯幸免于难的故事,我小学时在李毓佩编著的《数学天地》中就读到过。但本书对数学的化用显然不止于此,似乎还有更多谜题藏在作者那夸张的笔法之下。
如果我们将数学这个词换成归纳、演绎、推理的话,或许能从五个篇章中找到一些具有共性的地方。比如桃老师这个角色就出现在五个篇章当中,他有时是主角,有时是配角,有时是故事里的过客,有时甚至都没有在主角面前出现过。但既然书名叫《苹果核里的桃先生》(至于为什么叫这个书名,我还是没能想出答案,只能说数学不会就是不会),那么理所当然地,桃老师才是本书的主人公,那么我们就不得不对每一章的题记,也就是桃老师的那一句格言报以重视了。

比如在《语法树》这一章里,桃老师化身花剌子模的阿基米德,说了一句:“给我一套语法,我将搬动整个世界。”如果联系到阿基米德的原话,或许桃老师这段话暗示了语法(支点)之小与世界之大的对比关系。将这一组关系放到小说当中,我们会发现那个“支点”就是女主人公薇依娜赠送给男主人公阿里的银戒指。薇伊娜通过踩银戒指写诗,能让撒马尔罕城飞入天空,而这个被男主角阿里因为逃命而不得不扔掉的银戒指,最终又辗转回到阿里手中,但阿里并没有用银戒指去计算语法树的答案,他把银戒指含在口里,一直等它融化。
而在《可能世界》这一章里,桃老师则又变身南宋儒者,说了一句:“理一分殊必真也,唯其在众世界皆真也。”虽然在故事中“理一分殊”是非常重要乃至可以“一句能当百万兵”的语言武器,但这个故事本身却和南宋理学没什么关系——毕竟作者七格连“理一分殊”最原始的出处都搞错了。(这句话其实出自程颐而不是朱熹)我们所需要关注的是桃老师这句话本身的逻辑关系,看似是说某原理在任何一种情况下都成立,则该原理成立。但其实如果我们这样想:如果世界本身不是真的呢?

虽然桃老师的每个故事里都有着奇奇怪怪的现象。但“可能世界”里宋朝皆白昼、宋朝以外皆黑夜的情况确实很奇怪。而当故事男主人公——我才发现他没有名字,和女主人公蕊姨来到黑暗之中,他们就发现自己经过的地方不再黑暗了。说实话,有相关经验的读者在这里可能已经有了猜想。再结合故事里提到的“大宋国统一分发的大红灯笼裤”等线索,我们其实已经接近这个故事背后隐藏的真相。当然作者也不打算藏着,在故事的最后,作者用一句话就说明了全部:
妈的,这盘不算,死机了!
但问题马上又来了,根据书中的相关细节推测,《可能世界》和《语法树》两个故事的世界观是连通的,《语法树》里男主人公阿里不见了的父母,在《可能世界》里登场了,他们和桃老师的交谈也可以证明他们的身份。那么既然《可能世界》只是一款游戏里的内容,那么与之相关的《语法树》呢?还有《形式国》,到了小说最后,我们会发现故事里的人物来自男主人公敦鲁的想象。那么通过女主人公昆布之口出场的桃先生呢?他也是想象出来的吗?

如果有读者耐心地读完上述文字,就会发现七格几篇小说另一个共性——出人意料的结局。或者可以说,在结尾前,每个故事虽然有许多荒诞、讽刺、夸张的桥段,但至少并不会破坏故事本身。但在结局处,整个故事的走向迅速发生了变化,甚至可以用崩坏来形容。这种感觉,倒确实和读王小波的“青铜时代”三部曲时很相似。
关键词:王小波和卡尔维诺
王小波的死忠粉翻开《苹果核里的桃先生》,第一时间可能会想到的是《花剌子模信使问题》,但其实整个故事更像王小波的长篇《红拂夜奔》,两个故事都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黑色幽默的叙述风格,以及数学。但还有没有其他相似之处呢?我就像七格笔下的南宋少年格竹子一样想了半天,总算发现几篇小说的共同点——这充满想象力的世界究竟该如何结束。

从王小波的创作来说,红拂夜奔、红线盗盒与王仙客寻无双这三个故事他都写了两遍,在短篇的基础上扩充成了长篇。而在“青铜时代”三个故事中,原本唐人故事的单线叙述被改写成了古今对照的双线叙述。今人想象中的故事结局如何呢?其实都不怎么美好。李靖李卫公去世,红拂从“诰命”中逃离出来,王仙客找无双找了整整一本书,结果却是“所以我估计王仙客找不到无双”。至于《万寿寺》,它的结局更加悲凉:一方面是“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另一方面则是“长安城里的一切已经结束。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对照七格写的几个故事,我们似乎也能找到这种悲凉感。语法树是不存在的,世界可以是玩家操作的游戏,爱情是幻灭的,所遇到的所有人物都是想象出来的,连在埃及诸神的世界里,证明上帝也最终是没有办法的。在七格的结局里,我们似乎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挫败感,毕竟连桃老师这个翻版的王二都无法不朽,死于上海的他,不知道能否回到拉比特林去称量自己灵魂的重量。

但与沉重的结局相对的,是故事主体部分的放飞自我。甚至我们可以在每一个故事中找到“飞”的元素。比如花剌子模的诗歌、用儒学给自己打气结果变成气球的南宋少年、被“扶”到天空上的希丽腾加、踩云梯攀登的昆布,以及桃老师——他有一张飞毯。这是两位埃及女神送给他这位情人的礼物,桃老师用它穿梭在各个世界(以及各个故事)当中,但这张飞毯虽然能够载桃老师之外的人,但一旦有代表财富的银子在上面就不能飞行,以至于《语法树》中的阿里为了在蒙古人的刀刃下逃命,扔掉了薇伊娜送给他的银戒指。不过薇伊娜踩着银戒指写出的诗歌却让整座城市都飞了起来,诗歌与数学之间就形成了颇具讽刺意味的反差。
这种“飞”的元素可以让我们联想到一位“王小波的朋友”伊塔洛·卡尔维诺,在他的《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也作《美国讲稿》)中,提出了下一个世纪的文学应该拥有的几项特质,其中第一项就是“轻”(也翻译成“轻逸”)。卡尔维诺说:“我的工作常常是为了减轻分量,有时尽力减轻人物的分量,有时尽力减轻天体的分量,有时尽力减轻城市的分量,首先是尽力减轻小说结构与语言的分量。”虽然卡尔维诺这么说大半出于比喻,但七格却似乎在创作中将其真实化了,你看,人减轻了分量可以飞行,城市减轻了分量可以升空,而天体减轻了分量,或许小说的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

卡尔维诺在他的演讲中,还举了文学作品中的诸多例子(比如卡夫卡创作的《小桶骑士》),值得注意的是这么一句:“我讲卡瓦尔坎蒂时提到的没有分量的重量,在塞万提斯与莎士比亚的时代又重新出现了。实际上这是忧愁与幽默的相互关系问题。”那么这种关系是怎样的呢:悲伤减轻之后成为忧愁,滑稽失去自身的重量则变成幽默。幽默把自我、世界以及自我与世界的各种关系,都放在被怀疑的位置上。
你看,这说的不就是七格的小说吗?只不过七格用了数学这一工具,使得怀疑本身更容易被理解了。通过数学和逻辑,桃先生可以怀疑上帝,也可以“此理证毕”,但数学本身却无法让桃先生飞起来。他得依靠飞毯这个道具。卡尔维诺表示:应该在文学所反映的人类的各种需求中去寻找各种形式的文学创作的内在合理性。那么飞行又代表了什么呢?真的是飞行吗,还是象征着男女间的欲望和渴求呢?我没有办法得出确定性的答案来,或许这是七格小说的魅力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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