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

十多年前,我坐上K字打头的火车,晃荡了三十多个小时去重庆读研究生,虽然此后三年我不要说去成都,甚至连重庆的解放碑都没去过,但川渝文化明显对我产生了些影响,比如我改用了笔名“德坤”(含“西南有朋”之义),又比如我会用“巴适”这个词,称赞杨云苏的《巷里林泉》写得非常“落胃”。但毕竟是文学专业的研究生,我读完书以后总得想想,这本书究竟好在哪里,自己能不能写得像杨云苏一样“巴适地很”。(后来才发现,杨云苏以“故园风雨前”为笔名,创作的《幸得诸君慰平生》,我其实已经收藏于微信读书了。)

《巷里林泉》,杨云苏著,四川文艺出版社2024年10月出版。

人无癖不可交

张宗子在《陶庵梦忆》中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读这本《巷里林泉》,就会感觉杨云苏的那些亲朋故旧、街坊邻居,一个个都如同“俗世奇人”一般,既有癖好,又有瑕疵。恐怕这也是他们让杨云苏印象深刻,时隔多年还能写出锦绣文章的缘故吧。

比如《谈猫》中的丹叔叔,是一位桃李满园的物理学教授,除了曾经给杨云苏当过家教,和杨云苏这位中年文科女之间的来往,大抵不过谈猫。又比如《吕青工》中的吕青工(“青工”指青年工人),他就爱电影《刘三姐》中的黄婉秋爱到几近疯魔的地步。还有杨云苏的大伯、少时的同学唐兵,这些人身上,都有些许“痴狂”的劲。

这种痴狂,是丹叔叔他们,对世间万物之一种,有着非常纯粹的深情厚意,比如丹叔叔爱猫,大伯爱肉,吕青工爱刘三姐、唐兵爱杨云苏(打住)……这些人往往心地纯粹,和他们交往,不必担心他们会对你起什么歪头巴脑的坏心思,打心里舒坦。

想起重庆读书时的同学常和我开玩笑,“认识人越多,越喜欢某某(我的名字)”。其实除了玩笑,或许也因为我也是有癖好的痴人。事实上,痴人和痴人之间,总会不期而遇。张岱自己也遇到过“更有痴于相公者”,杨云苏自己也是爱猫成痴,才会与看似难以交流的丹叔叔成为猫友,杨云苏自己也爱吃肉,才会“我带炖肉去看你(大伯)”。而我难道不是因为爱读书成痴,才会遇到杨云苏和这本《巷里林泉》么?

据说河北省公务员面试还提问过:“有人驱车几千公里去泰山看日出,有人跋山涉水跑到敦煌看石窟,很多人认为这是一种浑身冒傻气的行为,也有人被他们‘有梦就去追’的态度而感动,谈谈你的理解?”

其实我很羡慕这些傻气的人,人生有的时候,并不需要流量和点赞,也未必需要关注和支持,就像丹叔叔的猫报只有杨云苏一个读者。“痴人”的满足在于过程,在于与一只又一只的猫相遇,在于去一家又一家电影院重温刘三姐的形象,在于一步接一步地走路,一块接一块地吃肉。

留了个活扣儿

《我带炖肉去看你》中,杨云苏想请大伯吃羊蝎子,尽管大伯正忙着给稿子收尾,但爱肉成痴的他,又怎么会忘记吃肉的事情,“留了个活扣儿”。我不知道四川方言里“活扣儿”是什么意思,但感觉是埋了个伏笔,等大伯稿子忙好了,他自然就答应来吃羊蝎子了。

其实杨云苏自己写作,也没少留“活扣儿”,比如丹叔叔爱猫,可他为什么自己不养猫呢?(他还有一个不吃馆子的癖好,可惜文中没有解释)又比如《啥子嬢嬢》中的“文疯子”,她又是怎么疯的呢?吕青工爱刘三姐成痴,又怎么会因为耍流氓被当场抓住呢?小时候班里有个叫唐薇的同学,怎么突然改了名字呢?这些谜团许多直到文章最后才解开,比如丹叔叔小时候养过一只猫,却因为当时社会环境的动荡与小猫分开了,“自此之后所见皆是你”,丹叔叔爱猫,但他特别喜爱的,只有他曾经养过的那只猫十分相像(乃至九分相像)的猫。

“文疯子”其实是日本战争遗孤,这个放在其他作品中可能会被拿来当母题的题材,在杨云苏这里直到文章结尾才轻轻地提及。落笔的平淡和内容的沉重恰好形成了一组巨大的反差,将“文疯子”当时因被抛弃而变得痴狂的情状,写得历历在目。至于吕青工耍流氓一事,杨云苏当时年龄尚小,直到文章最后,她和别人聊天时谈到吕青工,才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吕青工当时也许是想要《刘三姐》的电影宣传画,电影院的女职工不给,吕青工想抢,这才有了“耍流氓”一事。后来吕青工在当地待不下去,回了老家,也不知道过了多年,他是否还爱着扮演刘三姐的黄婉秋。至于唐薇改名,这关系到文章主人公唐兵的故事,这里便先不剧透了。

另外几篇文章里,杨苏云虽然没有明着藏悬念,却也通过她小说一般的笔法,在勾勒身边的那些人那些事的同时,也悄悄地在读者心中埋下一颗种子,比如《他的好手段》中的冯师——大院食堂的大师傅。杨云苏自小就觉得他的菜好吃。其实冯师不但做菜“好手段”(连杨云苏父亲这个上海人的胃也能征服),为人也极好,大院里的街坊邻居几乎人人都喜欢他。在动荡年代里,冯师悄悄地给太多没法吃饭的人送上馒头,这在当时甚至是冒着生命危险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在杨云苏笔下,冯师身上甚至都闪出金光来了。

冯师除了菜好吃,人还颇有一些智慧,比如称赞小时候的杨云苏“这个娃儿多对的(非常好)”,这其实是让杨云苏带给父母听的,还有一次冯师和人吵了起来,街坊邻居自然都帮着冯师,最后冯师好不容易说了两句——“我把你喂得那么大”,这话细品便可知妙到极处。杨云苏家人都说冯师是高人,那么,这样一个高人,背后肯定有故事吧。直到文章最后,杨云苏才借着母亲之口说,冯师在新中国成立以前就是大馆子的老板,做得很大,后来公私合营,冯师主动交出馆子,自己隐于尘世,当一位厨子。冯家馆子可能已经没有老人还记得了,但冯师这个人,借着杨云苏的文章,恐怕很多人都记住了。

读完《巷里林泉》,除了川味十足的语言文字,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杨云苏这种布局文章的方式——她是向汪曾祺学的,还是学得冯骥才?这种作品是散文,是小说,还是所谓的“非虚构写作”?也许杨云苏只是想记录身边的人和事,只是不由得学起了她大伯——留个活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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