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另我
自从和老板“确定关系”以来,我们在白天仍然一如往常,在看店、卖咖啡、读书(他的日常)、翻译(我的日常)等逐项事情中不断轮换。只是老板作为“打饭老王”,从之前的打饭回来给我一个人吃,变成了如今打两人份的饭一起吃。用老板的话说,万一吃饭时真有生意,他“一饭三吐哺”也是可以的,当然这也只是他美好的愿景而已。
而当晚饭后,我们在店门外挂上“Closed”,小书店就变成了我们两人约会的场所。这种在公共空间和私密空间之间的无缝切换,在我看来颇符合店名“半溪”的意蕴——一半是红尘人间,一半是精神家园。而我们约会的内容绝大部分还是在聊书,还好我也算是喜欢读书的人,依偎在一起总有话题可聊。不过这次,老板聊的书,让我下意识地有些危机感。

“你喜欢张怡微这样的女生啊,”我摸了摸自己的发梢,“我头发留长一点会不会更好,‘待我长发及腰,老板娶我可好’?”
“这样就很好,”老板用掌心揉了揉我头发,总感觉他像是在爱抚猫猫狗狗(尽管老板再三否定我养猫狗的企图,理由是害怕),“吃作者的醋,小兔这样也很可爱呢。”
“那你老实说,喜不喜欢她,”撒娇是女朋友应有的权利,我直接坐到了他腿上,嘟着嘴看着他,“老实交代哦,你的眼睛会告诉我你有没有撒谎。”
“吧唧——”他直接A了上来,真是的,明明之前一直注意和我保持距离的,“其实我都没怎么看过她的书,这本《旧日的静定》,说起来也只是我读的第二本张怡微呢。”
“那我之前问你喜欢哪个作家,你怎么脱口而出就是张怡微呢?”前几天我在网上看到有一款聊天桌游“The symphony of love”(关于爱的交响),就打算先找个问题来和老板试试,结果刚问“你最喜欢的作家是?”(类比真实游戏中的“你觉得什么书 / 音乐 / 电影可以代表你?”)他就脱口而出“张怡微”。说实话,吃这种醋,我也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不过,他为什么会喜欢这位几乎没读过的作家呢?
“如果你问的是读过的多寡,那我完全可以说三浦紫苑(我想了想,这个没有竞争力,划掉),或者王小波,甚至可以说东野圭吾,”老板想了想,“但是张怡微是特别的,并不是因为她的创作,而是我需要在她身上找到‘世另我’,也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世另我’?”我大脑反应速度这一刻突然飞速提升了,仿佛天意在给我警示,“老板,对,对不起,我不是把你当匠仔的替身,你有你独特的,吸引我的地方,相信我,我对待感情很认真的(尽管这句话没什么说服力),虽然我之前恋爱很失败,但我是真的愿意和你好好经营长期关系的。”
“我知道,”老板仍然用一个吻来表达他的心意,“你看张怡微一样也有个前男友,也会为了脱发而感到苦恼,当然,读了这本书,我才发现自己和她有更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我们的父亲从事一样的职业,当然我幸运一点,父母在世时感情很好,又比如她总是被写错名字,而我的名字也总是被写错……”
“但光这些,还不足以支撑‘世另我’吧,”我说,“和你年龄相仿的作家肯定不少,比如苏枕书……”然后老板立马就说,“我也喜欢她”。这男人真是的,He tui!!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老板想了一会,“应该说她是我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吧,靠着写作和学术研究能养活自己,自由自在地活着,就像她的街坊邻居会问‘你不上班在家里看书吗?你倒是很喜欢看书的嘛’,我其实也就是这样生活着,当然,我比她稍微幸运的是,我觉得自己‘爱过’了。”
讨厌,这个人总是这样,让人心动得猝不及防。

说笑了一回儿,我躺在他的臂膀里,一起读这本《旧日的静定》,老板说这个书名来自林徽因的诗,虽然林徽因也是他女神(对此我已经麻木了,反正他的女神还有茨维塔耶娃、伍尔夫……),但他却并没有读过这首诗。换言之,张怡微的书对他来说,其实起到了一个“导读”的作用,老板告诉我,几年前读了《都是怡风在醉人》后,他就想要收一本周梦蝶的诗,结果二手书蹲了几年也没蹲到,就干脆自己买了一本。
“我们一起读。”因为爱人给自己读诗而兴奋不已,我可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文艺废材啊。
然后老板又说起了那部神剧(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神剧”)的原著小说《大明王朝1566》,一部叫《狗十三》的电影,还有老板读研时导师曾经和他说过的要“多读书”——就和张怡微的导师汪行福教授一样。毕业那年,张怡微和导师坦言,四年哲学系的大学时光,自己只是在写小说,而汪教授并不以此为意,反而积极地为张怡微介绍文学专业的老师,原因不外乎“你真的在写小说。你写了还蛮多的,这样很好”,以及“好好写作,论文那么多,不差你那一篇”。
“结果我现在基本上和学术无关了,”老板感慨说,“就算写东西,张怡微的死忠粉可以坐前三排,活动结束一起吃火锅,我的读者最多就你们仨,不过好在大家也可以一起吃饭。”

“她虽然自谦‘仅靠勤勉与运气闯荡江湖的三流作家’,但能写那么多,肯定有常人所不能及的天分,”我一直以为大学里的文学课教的是文学研究,对张怡微曾就读过的,如今执教的创意写作专业,仍然抱以怀疑的态度,“她不是引用了王安忆老师的话嘛,‘小说是什么?小说不是现实,它是个人的心灵世界’,我相信她有着极其丰富的心灵世界,毕竟连外卖员多给她一点番茄酱,都能浮想联翩的。”
“你看你,还在吃醋,”老板捏了捏我脸颊,我们又打闹了一阵,“你不应该学着多读些书嘛,王安忆就说,‘如果有条件的话,女孩子应该一辈子都读书’,你想想,是不是在研究生毕业以后,读的书越来越少了,汪行福教授也说,‘只要有机会,一定要继续读点书。工作有的是’,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读一点,毕竟,读书很快乐嘛。”
“到时我也写一篇小说,然后惊艳你”,尽管张怡微在书中说了和张爱玲一样残酷的话:“一个有趣的真相是,如果不从事研究工作,许多人大学毕业以后就很少有时间看书了。……真相或许是,许多人一生的阅读量在中学时期已经全部完成了。”但我还是觉得,两人一起读书其实是很浪漫的事,等到几十年后,老板已经明显衰老了,那时年轻一些的我,还可以继续为他念书。
等等,年老,我想起了书里提到的阿尔茨海默症。

“我还在读中学那会儿,痞子蔡那本《第一次亲密接触》作为网络文学的开山怪,特别火。当然你可能没听说过,”老板想了想,“故事里的‘轻舞飞扬’就得了红斑狼疮,这个病据说并不难治,所以其他作家也很少在作品中提到它。”
“恩,张怡微是这么写的,‘在阿尔茨海默病成为作家热爱书写的对象之前,我们更容易在文学作品中看到的艺术病症是肺结核’,我们之前读《我可以近乎孤独地度过一生》,济慈和菲兹杰拉德都得过肺结核,还有卡夫卡,他也得过。不过现在的医疗技术已经能治好肺结核了,”我说,“作家们于是转而投向了白血病,现在流行的是阿尔茨海默症,但是只能用于苏大强这类老年人。”
“肺结核其实代表了激情,代表了人内部的燃烧,也代表了爱情,”老板说,“曾经肺结核是诗人之病,但现在,当作家们‘想要描述能够预期的病情缓慢恶化、人却无能为力的绝望,阿尔茨海默病就脱颖而出了’,说实话,我这几年也觉得自己的记忆力有衰退的迹象。比如之前高千谈过一本《雨滴在卡夫卡的墓碑上》,我当时就没有想起来,这本书我大概在七八年前曾经读过的。”
“我想趁着还有感觉的时候和你一起快乐地生活”,老板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如果不是用书里的话来表白就更好了,“我其实也觉得‘因为时间不够用了,所以才要拼命生活’,但我也怕过不了几年,就会开始忘记你了。”
“那我要在你生命里留下足够深的印记,让你无法忘记,”我贴在他的胸口,感受了一会儿他的“艺术家气质”和“诗人气质”,“张怡微另外还引用过一句张爱玲的话,‘三年五载就是一生一世’,所以我们首先要认真过好这几年,再好好地过一辈子。”
“其实张爱玲后一句就很丧了,”老板点了点我的鼻尖,“‘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顾间的事’,所以如果几个月前,你对我说,‘希望你有机会享受恋爱’,我想的也不会是‘好的啊’,而是和张怡微一样的‘我应该不再有机会’,当然,我比她稍微幸运一些。”

张怡微在书中说,“爱”是一种新的知识,每一年,都从新年里生长出来。它有时是尴尬的,有时是沉默的,有时是微凉的,有时是醇厚的,但它不再是重到让人喘不过气的,或是吵到让人睡不着觉的……它应该是轻盈的,祝福或者道别。
虽然据老板说,张怡微在录播客时,在用“他们会去问梁永安老师”来回答“如果一些学生来向你请教爱情和婚姻的话题”这一问题后,很诚恳地说:“我认为爱情是非常稀缺的,不是人手都有的。那我是比较勇于承认,我是没有的。”但事实上,张怡微谈过恋爱,有过“前男友”——她在书里鞭尸了这位前男友好几次。也真的会有学生“傻傻地”来和她说“我觉得自己没有爱过”,可能是觉得梁永安老师不如“张姐”又美又飒吧。另外,张怡微的书其实卖得很好,比她的自谦要好很多——比如《四合如意》就异常畅销,不但在文学门类的新书热门榜上排第一,还四次下厂重印。二十年来,她对写作一直保持着惊人的热度和创作能量。据匠仔说,他曾经校对过一本何平教授的《行动者的写作》,书中还有文章称赞了张怡微的小说(文章提到张怡微笔名为艾米张,匠仔为此还通过社交平台,试图向张怡微求证,但没有回复)。
也不用老板说,我当然知道,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而且这些书的背后,“花了多少时间打字,就花了多少时间孤独”,所以“玩是几乎不玩的”,那作为年轻人,“怎么能做到不玩呢?”张怡微的答案是:“靠筹措,我会给自己设很多的任务。”

任务其实不重要,老板告诉我,重要的是“筹措”这个词,我们用不了,她能用,所以她能当高产作家——猪突猛进(这个词张怡微也在书里用过),而我们只能聊她的书,聊她的用词和句子。
当我更了解张怡微之后,我非常想抱一抱她——作家和学者两条路在走,“这个人肯定是没有生活的。体力很消耗,每天忙到窒息”,在她的散文中,我们能看到她经常吃麦当劳和吉野家——因为方便,她甚至自嘲说,“今天抄袭昨天,明天又抄袭今天”。既说饮食,又说写作。
说实话,《旧日的静定》这本书,并不是我喜欢的治愈系作品,甚至有点“致郁”;然而在读完以后我却和老板一样喜欢上了张怡微。尽管她在书里已经清楚地给我们这类读者下了定义:这些说不上朋友的朋友,既不会参加婚礼也不会参加葬礼的人。但我们通过阅读,既了解了张怡微真实的一面,“我的肤质、我的身材、我的疾病、我的家庭、我最想保护的人、我最深切的恐惧和焦虑……”也学会了用她书里的话来表达对彼此的爱(尽管略微有些黑色幽默),比如在老板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他时,我就引述了《有心仙人掌》中的一段:
那棵小仙人掌大约是花市里最丑的花了。后来,它陪伴了我四年,一直在我的书架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开花,没有果实。就像很多人,很多东西,很多事情一样,只是日复一日的陪伴。
“我虽然长得不帅,但也不能说是最丑的花吧,”老板抱怨说。那么,一个吻解决所有问题。

而当我问老板怎么看待我的时候,老板引述了《语言就是一架展延机》的最后一句:
因为爱过是很复杂的一片海洋。
其实张怡微很懂爱的,我特别喜欢她在《新年作》当中写的那句:
“爱”是一种新的知识,每一年,都从新年里生长出来。它有时是尴尬的,有时是沉默的,有时是微凉的,有时是醇厚的,但它不再是重到让人喘不过气的,或是吵到让人睡不着觉的……它应该是轻盈的,祝福或者道别。
因为就在今年的新年里,我和老板两人间的距离,慢慢地近了。就像张怡微说的,“春越过我们每个人的时候,像沉重的雪在耳际的崩落、温热的酒在腔子里的经过”,如今,樱花、桃花,各种花都在春天盛开了。
“下次我们一起读张怡微的小说吧,”我对老板说,“我也喜欢她。”
也希望能告诉她,我们爱你,希望你也能被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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