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世界,何来中国

如果你遇到一本好书,会和朋友分享吗?

至少匠仔是会的,在我们四个人的“酩酊四人组”群里,匠仔这几天一直在说,这本《世界之中》非常值得一读, 更在今天一早就把书送到了店里,“你们抓紧看,绝对精彩”,说完就急匆匆地骑电瓶车走了。也难为他早上没送外卖,迫不及待地把想要分享的书送过来。

然后,在我们这家二手书店里就出现了奇怪的一幕,我和老板两个人都抢着读这本书,以至于老板不得不以他店长的身份下了命令——轮流读,一个人照顾店里生意,另一个人读书。可是这本书放在眼前,我哪有心思做翻译、泡咖啡呢?在我的好说歹说下,老板终于还是同意让我先读——“你加油上午读完,我下午继续”——哪有这么要求的。

好的姿态

华灯初上,我从隔壁借来了白板,四个人入座开始读书会活动。匠仔担任今天的“DM”,而他的准备也很充分:

“你们觉得,如果要说一本书好,应该从哪几方面来说呢?”

他自己在白板上写出了答案:“好的姿态、好的架构、好的内容。”

“好的姿态是什么意思?”老板提问,匠仔连忙解释:“是说作者对待读者的态度,有的作者会用高高在上的态度,用高深莫测的词汇和语法把书写得佶屈聱牙,读者读起来也只会觉得‘不明觉厉’,不知所云,也有的作者刻意将读者捧成上帝,以读者的喜好来定内容,写得小心卑微,几近谄媚。”

“这么一对比,张笑宇这本书,与其说是他作为一位研究员的学术成果,或者授课的讲义,更不如说是作为一位好朋友,和你聊他从史料、从考古发现中勾勒出的一幅幅画卷,”高千一边翻书一边说,“其实在自序中,我们就能读出张晓宇的这种‘不卑不亢’的姿态,他诚实地告诉了读者,这本书虽然还是迎合了‘身份焦虑’,但又想‘站着还把钱挣了’,就只好找一个略显刁钻的角度。而正是这个角度,才让这本书如此精彩。而且,作者的一些表达,实在让我忍不住感慨,‘瞎说什么大实话’。”

“在张笑宇‘自降身份、贴近读者’的写作中,我能感觉出一种‘自黑’来,”我说,“在自序中,就有两个很明显的地方,比如‘毕业十年后别说你是北大的’,还有说自己的老家山东日照岚山区高兴镇厉家湖村,‘就没资格叫中国的厉家湖’。”

“但是啊,这种你所谓的‘自黑’,其实是建立在一种自信,甚至可以说自傲上的,张笑宇的言下之意,其实是为母校、为家乡骄傲,进而为中国骄傲,这可能是作者的写作心态吧,”老板想了想,补充说,“虽然张笑宇学识渊博、见解犀利,但我觉得最可贵的,是这本书中他理性克制的态度,简单来说就是别人说的好意见他会听。自序中提到编辑对书名有修改建议,他一想也对,就改成了‘世界之中’,这比‘把世界还给中国’要好多了。”

“没错,而且‘世界之中’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比如‘全世界的中国’‘从世界到中国’‘世界之于中国’这好几种,”匠仔说,“其实在书后面的章节中,我们也能感觉到,虽然张笑宇用证据和推论完善了他的一个个‘奇思妙想’,但可贵之处在于,他也承认‘作别种解释,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他的猜想‘不代表历史事实便是如此,也不代表它能回应我们对这段历史存有的一切疑惑’。”

“我在读第三章的时候,也注意到张笑宇其实并没有得出肯定性的结论,”高千“夫唱妇随”,“比如他认为,要证明道教是‘弥赛亚’宗教,‘证据链过于单薄’,而对原始道教形成‘弥赛亚主义’的过程,‘还不能下任何清晰有力的结论’。”

“那么,张笑宇花了那么多时间精力,查阅各种史料与考古报告,写出这么多鸿篇大作,目的何在呢?”匠仔笑得有些贼兮兮,“我先模仿他,卖个关子。”

“什么呀……”在大家的起哄中,匠仔不得不灰溜溜地开始了第二个话题。

好的架构

“第二个‘好’是说好的架构,我想先请问大家,”匠仔像老师一样提问,“你们在阅读的过程中,有没有感觉到某种文学元素特别多呢?”

我们三个像不好好听课的学生一样摇头。

“我觉得呢,通俗文学,或者包括亚文化作品的元素特别多,”匠仔拿过书,一边翻一边举例,“比如在序言中,作者就举了《名侦探柯南》当例子,在后面的文章中,我们能看到托尔金的‘中土大陆’,柯南·道尔笔下福尔摩斯的经典名句,还有天下霸唱《鬼吹灯》中的精绝古城。”

“还有《天龙八部》中的慕容复,”在匠仔的点题下,老板也很快反应过来,“不过慕容复真的只是个噱头,我觉得张笑宇这么写,可以理解成一种接地气的写作策略,这些通俗文学作品受众面非常广,‘粉丝’群体庞大,张笑宇巧妙地将这些元素穿插在叙述中,能让读者更好地理解他的表达。”

“没错,这是其一,”匠仔竖起大拇指,在知道我和老板共读过《清晨鱼市与深夜书桌》后,匠仔也经常‘比个赞’来开我们玩笑,“但是第二点,我觉得作者其实学习了推理小说,或者说广义上的悬疑类作品的一些写作手法。”

“考古研究本就离不开‘发现与推理’,”高千指了指我身后许宏先生的著作,“张笑宇这本书很大程度上依靠传世文献与挖掘文物,自然也少不了‘发现与推理’。”

“其实作者在文章中,一方面倚重考古资料,但另一方面也非常注重推理,比如在讨论秦朝与古希腊的接触时,作者就说‘由于在古典时代生活在中亚和中国西北部地区的游牧民族缺少文献资料,其历史叙述高度依赖汉语文献,而古代汉语文献对戎狄、蛮夷的区分并不清晰,因此导致这期间的许多环节还需要我们靠推理来补足’,”匠仔一边翻书一边说,“但在此基础上,作者在写作中,也使用了一些推理小说里的经典套路,我举个例子,在《秦始皇崇拜亚历山大大帝》这一章的开头,他的表述是‘赵政称帝’。”

“读的时候我也觉得奇怪,”我说,“我第一反应,不应该是嬴政吗,网上查了一下,才知道嬴政也可以称赵政或者赵正,但也觉得作者应该解释一下,没想到翻过了25页,作者提到了北京大学获得的一批竹简,其中就有《赵正书》这篇文献,到这里作者才告诉我们,赵正就是秦始皇嬴政,然后再为我们解释了他叫赵正的原因。说实话,读到这里,我真的是吸了一口凉气,作者的伏笔确实埋得深远,‘契科夫的枪’忍了这么久才按下了扳机。”

“这么一说,这篇文章里,作者还玩了一次‘伏线流’套路,”高千从匠仔手里接过书,“在第48页,作者引述了《汉书·五行志》中的一段话,其中有‘临洮’这个地名,说实话,尽管作者着重提了一句‘大人见于临洮’,但我的注意力全被作者‘刻意引导’到了十二金人上了,没想到,到了第64页,随着作者的叙述,临洮的另一面才在我们面前揭开,它其实是秦国能控制的疆域西端的极限,也是秦朝最可能接触古希腊的地方。作者的‘伏线流’,确实用得极妙。”

“另外,作者一个谜题接一个谜题的写作手法,固然可以说是‘文似看山不喜平’,但也可以说是模仿了柯南、金田一的连续性事件,”匠仔说,“而且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张笑宇在本书一开始就说,‘像我们这样的非虚构作者’,那么反过来想,如果他是一位虚构作者呢?”

“那就是马伯庸啦,”我立马抢答,“快在微博上@马亲王,这里有一本宝藏好书,里面的素材可以用来写下一本爆款哦。”

 

好的内容

“最后,我们来讲好的内容,”匠仔把今天的读书会推进到了下一部分,“作者一开始就说了,这本书是写‘终极三问’的,也就是中国是什么、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但是呢,他选取的角度特别好,就像没有光也就没有暗一样,没有世界(外国),其实也就没有中国。”

“而且作者的比较研究不仅仅局限于容易陷于庸俗的‘平行研究’,反而挑战难度更大、更见功力的‘影响研究’,”我说,“匠仔你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比较文学专业啊。”

“嗯,是有,”匠仔想了想,“如果用不雅观的表述,我觉得作者的写作,就是戳中了我的G点,在第一篇提纲挈领的《中国为什么叫中国》,作者在第二部分综合史料与考古发现,追溯‘中’的源头,我来念一下这段:”

丈量大地和天空的最初含义是把自己作为出发点。尽管人很脆弱渺小,但只要垂直竖下圭尺,测量影子,哪怕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的奥秘,也可以知晓。把自己作为出发点,以自己作为世界和宇宙的中心,这正是“中”的来源。

“就和作者说的那样,像这样具体而微地想象我们从何而来,真是令人浮想联翩、心潮澎湃。但我总觉得,作者的写作目的,并不只是‘就事论事’,他应该是想在‘说个故事’的同时,再‘讲点道理’,”高千接过匠仔的话说,“比如这一篇提到陶寺文化,作者说,‘难能可贵的是,它的文明影响力如果真的远及北回归线与北极圈,那也不是由暴力征服和强迫认同带来的,而是由先进的科技、平等的协作和其他部族自发的认同带来的。虽然这在原始社会也并非个例,但终究是少数。在历史上看到的每一例和平主义和平等主义能够取得巨大成就和成功的先例,都能令我们对人类重拾信心。’今天我们读这段话,很难不联想到我国正在推进的高质量共建‘一带一路’。”

“但是啊,在中外交流的过程中,枪炮和玫瑰往往一起到来,作者在书的最后也同样感慨,‘优秀的人最容易犯下的错误是自大,优秀的文明最容易犯下的错误是因为自我封闭而造成的评价标准单一化’,”老板说,“这位作者可贵之处,就是他不下单方面的结论,而是从更多的方面去看待问题。”

燕国匕首

“对,我回收一下我们读书会开始时的伏笔,”匠仔的发言又引来了我们的起哄声,“其实读张笑宇的文章,我觉得‘奇想天动’一般的立论、丰富严谨的推论,还不是最重要的,其实他那么长的燕国地图,就为了最后露出来的双刃匕首,一面朝内,是对过往的批评,比如他认为‘纵观人类历史,任何政治溃败都很容易成为保守的理由’,晚清时期‘绝大多数普通人没有能力改变清政府在政治上的节节溃败,只能把这种无力感转化为仇恨,掷向那些与自己不同文不同种的人群’,所以秦朝与古希腊的交往湮没于历史也就不无可能。但另一面却朝外,他积极地认为,‘如果中国这样一个巨大的政治实体缺乏非中原地区、非汉人地区乃至非华夏地区人员、思想、资源、事件乃至组织的参与,那么它或许不会独立成就这样一个完整的、蔚为大观的、举足轻重的古老文明’。”

“既然说到匕首,那么我觉得,这把匕首的手柄,是张笑宇的政治学背景,他通过政治学的视角来看待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和传统的史学眼光就很不一样,”老板双手撑住下巴,语气缓慢,“基于这一视角,秦始皇完全有可能学习亚历山大大帝,而曹操也可能是一位‘弥赛亚’,这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不为司马迁、班固等史家,以及后来的传统儒生所取,以至于淹没于史海之中。张笑宇因而批判说,‘过分强调古代儒生们经常采取的、强调夷夏之别的文化民族主义视角,其实很难带来真正的知识增长,对我们解析历史和认知世界并无太多裨益’。”

“我是诸葛亮迷,但我以前真不知道,在丞相‘壮志未酬身先死’之后,居然有匈奴人继承了汉家衣冠,打起了刘氏大旗,还在某种意义上为季汉‘报仇雪恨’,”高千说,“这段历史之所以隐秘,其实就是因为以中原汉家的习惯和政治传统无法理解。但我们把目光投向全世界,继承母亲这一系的政治资源,在欧洲中世纪其实非常常见。换言之,‘我们理解中国历史的视角越是不同寻常和丰富,我们就越可能接近我们从何而来的真相’。”

“另外,作者还提出了一系列很有意思的概念,像形容秦制的‘往复活塞’,”我眼睛偷偷瞟了一眼老板,他神情专注地看着白板,似乎还在思考,我也只好接着往下说,“这个概念既可以用来形容匈奴与汉朝之间的互动,也可以形容唐朝和高句丽,甚至后来的契丹、宋、金、蒙古、明、清,‘何尝不是在一个更大的尺度内循环往复?’”

“也正因为秦制两千年,我们没有跳出这个历史循环,”匠仔说,“张笑宇才会提出,‘身处中国,反倒更应当了解世界,这正是身为大国不可不接受的‘世界历史民族’之命运。’”

“一言以概之,没有世界,何来中国。”高千最后为读书会定下了结论,我们也纷纷举杯。

敬世界,敬中国。

“对了小兔。”在读书会结束,我还完白板回来后,老板喊住了我,说实话,还有点小激动和小窃喜的,但老板一开口就让我明白,老板还是那个老板。

“你觉得,我们在二手书店做一个‘年度推荐’怎么样?”老板说,“先把这本书摆上去。”

“恩,希望每一个到我们书店的人,都能读这本书,而且我相信大家都会喜欢这本书,”我说,“那我回去稍微设计一下,做点简单的装饰。”

“好嘞。”店长对我做了个“点赞”的手势,虽然很开心,但我心里也稍许有些失落。

是不是该自己主动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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