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地天通

“所以,这本书并不是美谷时乃系列啊,”我拿着《绝对不在场谜案》吐槽说,“封面也是读客一如既往的大眼珠子,稍不留意就会以为是同一本书呢。”

“这本其实是磨铁出的,而且按照日文原名翻译过来,应该叫《假面幻双曲》,”小兔嘻嘻笑道,“没有我出场,是不是感觉很遗憾呀。”

记得有一次聚会聊书时,小兔说起我们几个人谈天说地时只喝茶,不喝酒,与其说像西泽保彦笔下的酒鬼四人组,倒不如说更像是大山诚一郎《字母表谜案》里的茶话会四人组。要不是因为我读过《字母表谜案》,这个改名的提议恐怕就要被鼓掌通过了。但后来,一起读大山诚一郎的作品,像《诡计博物馆》《全员嫌疑人》《密室收藏家》等等,也就成了我们几个人聚会聊书的保留节目。说起来,我也是因为读了《绝对不在场证明》,才半开玩笑地给小兔取了这么个外号。

“今天聚会就聊这本书吗?”我看了看时间,“是下午聚会吧,我上午努力一下,先把书看看完。”

“嗯,今天我们也还是茶话会吧,到时候我拿点桑葚茶来,”小兔临出门时笑着说了一句,“小心,别被作者给欺骗了哦。”

图片来自豆瓣“悦读的静谧时光”。

当然,即便我阅读的时候万分小心,依旧不小心踏进了作者的陷阱。

“我个人其实不太喜欢这本书的推理部分,”说这话的是匠仔,作为一个坚持“有没有推理,对我很重要”的推理小说死忠,他对于《解忧杂货店》之类的“Mystery”一直都有微词,“我的感觉是作者似乎恨不得在每个推理的关键线索都给你加上着重号,‘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以后,那些线索根本不用找,作者的提示实在太明显了。”

“但结果你还是被骗到了吧。”高千一句话就把匠仔给呛了回去,只听见他嘟嘟囔囔说什么“叙诡”啦,“思维定式”啦,书店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虽然因为作者的‘提示’,真相有很大一部分我们都能猜到,更不要说今天的读者早就是百战老兵了,尸体消失必定有鬼,这些老套路骗不了人的,”小兔抿了一口茶,“但是大山诚一郎还是搞出了一点新花样,核心诡计和侦探的那一段推理还是挺精彩的。”

“我为此特地重读了一下故事的开篇,发现大山诚一郎在一开始就在为误导读者而进行布局了,和他故事里的凶手大费周章进行准备几乎同步,”高千捂着杯子暖手,问我们,“可你们不觉得,除了那段惊艳的推理,侦探接下来与其说是推理,不如说是猜测更好吧,他其实没什么关键证据,全靠一张嘴巴拉巴拉在说。”

在阅读的同时,我也顺便在看网友的评论,有网友虽然称赞了作者在揭开核心诡计时的惊艳感,但同时也指出,“犯罪流程几乎是侦探全凭想象力给出了一个可行方案,还没有提出其他可能性”。

“关键是凶手一点都没有抵抗,直接承认了,”小兔的吐槽也很犀利,“凶手的投降似乎太快了一点,日本好歹还坚持到了美国扔两颗核弹呢。”

“说起这个,大山诚一郎把小说的时间安排在了战争刚结束后的1946年,我个人觉得,这么安排除了推理部分的方便外,还可能有其他方面的原因,”匠仔似乎对未能猜出真相有些泄气,“要不我们跳过有些鸡肋的推理方面,来聊聊小说其他方面吧。”

图片来自豆瓣“悦读的静谧时光”。

“那么,首先是对战争的描述,这本书里许多人都参加过战争,比如文彦武彦两兄弟、侦探川宫圭介、司机安藤敏郎,应该说适龄的男性都上过战场,”作为半吊子的军迷,匠仔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他们都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甚至可能就是侵华日军的一分子,虽然我不是那种要求作者在书中忏悔的极端读者,但读到书里对战争的描述,还是感觉到很强的时代落差。”

8月14日,日本决定接受《波茨坦公告》。次日,天皇通过广播宣布接受公告,战争结束了。”书里的表述往好了说,是客观中立冷静,但实际上就是毫无忏悔心。当然,与其责怪作者,不如责怪那个一直淡化那段历史的国家。

“也正是因为战争的缘故,作者安排的诡计有了实现的土壤,书里都写了‘由于空袭,很多市镇村的户籍簿和住民票都化为灰烬。只要宣称自己是此类地方的人,即便身份造假,也很难败露’,”小兔看着认真专注的匠仔,虽然收起了刚才嘻嘻哈哈的表情,但嘴里的话却没办法一直保持严肃,“但我更关注的是书里一直强调的‘165帅哥’,我们刚才就说,作者对推理的关键点再三强调,比如同卵双胞胎,但是我怎么也想不通,单眼皮,塌鼻梁,下巴尖削,身高165,是怎么和英俊扯上关系的。”

“那个司机安藤敏郎是双眼皮、高鼻梁,但身高也是165,只能说当时的日本男性普遍就是这个身高,”高千作为女性,自然也免不了关注书里出现多次的帅哥描述,“这部小说估计很难翻拍,现在应该没有身高165,又满足书里所说的那些条件,还得长得帅的男演员了吧。”

“这我们倒不必为作者操心,毕竟连我国都翻拍了《全员嫌疑人》,说不定什么时候这部剧也会被改编呢,”匠仔说,“但你们有没有关注到另一个时代特点,也就是固化的阶级呢。”

图片来自豆瓣“hyypia1982”。

对于日系推理迷来说,阶级固化并不是个陌生的概念,比如在《名侦探柯南》剧场版《贝克街的亡灵》中,创作团队就借灰原哀之口,犀利吐槽了日本经年不易、日渐固化的阶层。在这本《绝对不在场谜案》中,大山诚一郎也或明写,或暗示,多处提到了阶层固化。

“比如侦探助手川宫奈绪子,她就在参观豪宅时感慨‘我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估计因为我是平民吧’,还有侦探兄妹和社长文彦交流时,文彦也说,‘但是社长怎么能和工人恋爱结婚呢?我才不可能把工人视为择偶对象呢’,书里其实并没有‘霸道总裁爱上我’这样的戏码,”小兔的家人似乎一直在追类似的短剧,她不自觉地也接触了不少,“王子不会爱上灰姑娘,大山诚一郎虽然也写了当时的人们意识到时代在改变,比如文彦就强调了‘现在这个时代’,但阶层之间的鸿沟,似乎仍然是不可跨越的。”

“像小酒馆的老板娘,咖啡馆的两位店员,都只是远远地见过文彦和武彦,没有和他们说过话,”高千拿出手机,“豆瓣的论坛上,有人说为什么文彦不知道镇上的风言风语,我想用阶层固化的理由,也可以解释吧,社长的交流圈子里,可能不会有人给他传底层的小道消息。”

“而且读到最后,我们可以发现,凶手的动机也和阶级固化有关,”匠仔把书翻到最后,“凶手自以为随着战争结束,‘一切陈旧的价值观随之坍塌’,但事实上呢,阶级固化并没有改变。凶手苦心布局,实际上就是为了打破固有的偏见。”

“之前我们一起读《人间世》,经历过战争的蕙兰中学校长葛烈腾就说过,日本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我说,“现在在我们国家,普通人想要完成阶级的跃迁也一样如难如登天,而要打破阶级固化,在日渐稳定的社会里已经逐渐变得不可能了。”

随之而来的是沉默,高千握住了匠仔和小兔的手。作为底层的小玛喽,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只是阶级固化之中的一员。

图片来自豆瓣“七月”。

“这本书最后,还有阿津川辰海的解说,网友也在吐槽,阿老师你的长篇也不怎么样嘛,”小兔作为气氛担当,开始为我们找话题,“下次我们要不要一起读阿老师那本《星咏师的记忆》吧,这本书据说评价蛮高的。”

“后记当中,也提到大山自己承认‘我觉得自己是典型的短篇作家……写长篇必须具备能够将各种想法组装到一起,让故事丰富起来的‘持久力’,但是我好像欠缺这种能力’,”匠仔一边翻书一边说,“这本书要是缩减一些篇幅,比如把那些有些做作的提示改一遍,删掉一些描写,改成一个中篇,或许会更精彩一点。”

“阿津川辰海还着重提到大山诚一郎对小说做的修改,着重填补了漏洞,增添了悬念和时代氛围感,对于一个诡计还进行了重写,”高千说,“但就像金庸修订小说一样,有这份心值得点赞,不过能不能改好,还是见仁见智吧,比如我不太喜欢阿津川最后的表述,以小夜子‘为轴心,将她的悲剧安排在开篇与末尾,使她的故事贯穿始终’。小夜子真的太可怜了,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却成了凶手的工具人。”

“说到底还只是大山的工具人而已,”我说,“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时代的缩影吧。”

图片来自豆瓣“大七”。

“阿津川提出,过去和现在的作者,就像是一对双胞胎,这个比喻其实挺有意思,”匠仔想了想说,“许多作家都曾经修订,甚至重写过自己作品,比如金庸把小说改出三个版本,但孰优孰劣,难下定论。还有汪曾祺,他有一个短篇《异秉》,就前前后后写过三个版本。”

“还有西泽保彦,”小兔举手抢答,“他的《联愁杀》就是基于一个故事蓝本,重新改写的,而那个故事的蓝本还被他化用到其他的小说当中了。”

“我所感兴趣的,是‘昨日之我与今日之我’,阿津川用了一个双胞胎的比喻,”匠仔说话声音很慢,似乎在努力思考,“双胞胎,特别是故事里强调多次的同卵双胞胎,遗传物质是一样的,而昨日之我和今日之我,遗传物质当然也是一样的,但是身体的细胞已经更新过一批了,如果把时间轴拉长到若干年,那么可以说除了遗传信息相同,身体的每个部分都不同了,那么,昨日之我和今日之我,与双胞胎又有什么区别呢?”

“什么‘忒休斯之船’,你想太多啦……”高千吐槽说,“与其想复杂的哲学问题,还不如想一下等会去哪里吃饭。”

对了,今天是情人节,又是虐狗的一天。

我和小兔对看了一眼,打算等这天造地设的一双走了以后,我们也一起做点吃的,没有海鲜,面条总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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