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我们的好奇心

“如果能重来,你们会选择什么作为专业呢?”

随着和匠仔他们几个日渐熟悉,我们的闲聊有时也会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前不久和匠仔他们几个聊起大学时所学的专业,我想起刚接触的“IKIGAI”这个词,就好奇地问他们几个。

“‘IKIGAI’要综合考虑擅长做、喜欢做、能赚钱、有益于世界这四个维度啊,”小兔想了想问,“这个重来,是不是和那些重生文一样,是带着现在的记忆和知识的。”

“对,假设你记得股市每一次的高低点,可以轻易实现财富自由。”我话还没说完,匠仔便举手说:“我想学史学。”

“那这本书不如你先读吧,”我笑着递给他一本《困学卮言》,“这本书换个名字,就当是刘家和先生教你怎么做史学。”

大约两周后,又到了“过去和将来的交叉处”,匠仔他们几个又齐聚在我这家小小的二手书店里,他们都看完了这本书,而从匠仔有些生无可恋的脸上,我似乎已经看到了学历史的不易。

“我本来还以为和网友说的那样,学历史要先学文献学、版本学、目录学、职官制度这些,但没想到在刘家和先生那里,难度不止上升了一个Level,”匠仔瘫坐在沙发里,双目似乎都被打击得有些空洞了,“刘先生以历史学、语言学、逻辑学和哲学组成知识结构,而后三者都是为历史学服务的,这三大学科随便哪一个,要学到有所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还得在学好三门的基础上才能学历史。”匠仔的眼神迷惘如同毫无准备就重回高三考场:“说大话是要被打脸的。”

“在刘先生这里,语言文字、逻辑和哲学都是砍柴的刀,而历史是他要砍的树木,”小兔笑着说,“刘先生也没要求有志于史学的年轻学者在这三个领域有多大的成就,他只是通过这三个领域搭建框架,框架越大,能填充的内容也就越丰富,也越容易发现问题。”

“其实刘先生本人就非常关注问问题,”高千一边翻书一边说,“他提出在‘已知和未知之间’这个阶段,是获得知识最重要的关键点,而这个关键点就是问问题。”

“全然无知,问不出问题。全然有知,问题已经解答了,”我笑着问他们三个,“那你们现在是处于‘有知’还是处于‘未知’呢?”

“读得越多,越觉得自己很无知,”小兔一摊手,“反正我是没希望成为刘先生这样的大学者的,相对于讲治学的文章,我更喜欢他追忆师友的几篇。”

八卦可能是人的天性,当不谈学术时,匠仔仿佛就从冰川期复苏过来,刚才死鱼一样的眼睛里都有了神采。

“我注意到刘先生谈到和许倬云的来往,他们是同辈人,而且刘先生书里谈了好几次‘轴心时代’,可能就是从许先生这里受到的影响,”匠仔之前读过许倬云的《天下格局》,还特地将书推荐给我们,“他们两位如今都已过了耄耋之年,读他们两位的书,都给我一种薪尽火传的感觉,都想要在人生最后的节点燃烧自己的光和热。”

“这也是为什么刘先生要在书的最后,加上《历史比较研究的思路纪要》和《关于比较和不可公度性问题纲要》这两篇吧”,小兔吐了吐舌头,“我没看懂这两篇,直接跳过去了,还是前面讲老师、学生、朋友的几篇好读,又亲切又感人。”

“我喜欢刘先生写诗词那一小部分,”高千作为诗词爱好者,看到刘家和先生的回文诗,自然赞不绝口,“可惜刘先生将其视为文字游戏,只是偶一为之。”

“不过我倒是觉得,刘先生八十岁的诗,可以和他文章中提到的陆游两句诗拼起来,”匠仔满血复活,他摇头晃脑地吟道,“人生曲折胸襟外,学路艰辛意料中,放翁百念俱已矣,独有好奇心未死。

“有了好奇心,就可以做学问啦,”我给他们倒上咖啡,“刘家和先生就说,‘学者必须保持能问的状态,才有可能进步,一旦不能问,或失去了问的欲望,其学术就终结了’。”

“为了好奇心而干杯,”四个人在笑声中碰了一下,“敬我们的好奇心。”

“既然要提问题,刘先生一篇文章中谈到了历史理性和逻辑理性,”高千把书翻到对应的章节,“刘先生认为我国古代是历史理性,注重‘物以类聚’的关联性,这点我可以理解,但刘先生又说,‘数学无疑是逻辑的,但也是历史的,随历史而发展变化’,这我就有点弄不太清楚了。数学核心不应该是逻辑推导吗?刘先生的文章里不是也说,几何学原理就是公理,是不需要经验证明的。”

“我想刘先生说数学是历史的,应该是说人们对数学的理解是随着历史的发展而进步的吧,”匠仔虽然读的是中文系,但他高中时是理科生,而且数学还算不错,“刘先生举例举了毕达哥拉斯学派,我记得中学时读过《发现数理化》(梁衡著,另一版本作《数理化通俗演义》),里面就提到了毕达哥拉斯学派和无理数的故事,当时毕达哥拉斯学派里的人盲目崇拜毕达哥拉斯,推崇‘万物皆数’,但他们的认知里只有有理数,当有人提出无理数,也就是直角边边长为1的等腰直角三角形的斜边长不能用有理数表达时,那些愤怒的信徒就把这个提出不同意见的人给杀了。”

“杀了啊。”高千和小兔都被吓了一跳。

“对,梁衡书里的故事里是这样的,”匠仔说,“刘先生自己也说他要补数学的短板,我觉得他想要表达的,是人们对数学的研究会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进步,就像我们小时候先学0、1、2这些正整数,后来学了负数、分数、小数,再后来学无理数,高中时还介绍了虚数的知识,这其实就是数学史的发展,但数学本身应该是逻辑的,不会就是不会。”

“对,我就不会。”小兔说得有些义正辞严,但很快就不好意思地捂脸,毕竟两个朋友的数学都还不错。

“数学不好可能是我们小时候学数学时,是像刘家和先生说的,老师先教你术,介绍解题方法,然后举例子帮助理解,”高千安慰小兔说,“如果是按照刘先生口中西方那种从公理推到定理的方法,说不定你数学会更好一些。”

“数学我估计我这辈子都学不好了,”小兔摊手说,“但是刘先生认为我国数学的方法是归纳法,这其实就是在说经验性的归类吧。”

“恩,古人的关联性思维讲究‘物以类聚’,”匠仔打比方说,“比如五行和人体的五脏,地理上的四方,季节上的四季这些,古人认为都有关联,甚至具体到人的出生时间,古人都会根据相互对应的关系,算出八字里五行缺哪一个来。”

“那帮我们算算,我们缺不缺?”匠仔自知失言,连连摆手苦笑。大概除了八卦,对算命的热衷,也是人的天性吧。

“我是注意到刘先生谈清代学术的话题,”我接过了话匣子,“刘先生有个很有意思的观点,他说像赵翼这样的史学大家,都曾经做过高官,致仕后回到地方,当地官员不敢欺负他们,他们自身经济条件也好,可以专心读书,他们有时间,有精力,也有很好的条件,刘先生还说,这些学者研究历史‘不是为了出名,而是为了消遣’。”

“刘先生的意思是当时要出名必须要做经学,不过他也说,清代末年,古文经学很腐朽,今文经学走火入魔,”匠仔说,“古人将春夏秋冬比经史子集,心里是认定经在史上,史又在集上,所以夏承焘先生‘一代词宗’,却以不能专研宋史为憾,他的学生吴熊和教授虽然在词学上继往开来,但最初是想要致力于经史的,后来吴先生词史打通,也感慨说宋词的研究得力于宋史研究的成果。”

“所以你想要‘弃文从史’了吧。”高千习惯性地开起了匠仔的玩笑,匠仔吓得在原本苦笑的基础上进一步哭笑不得。

“刘先生书里不是提到‘补短板’嘛,你们几个人要是能够取长补短,说不定在学术上也能有一番成就,”我也顺势开起了他们三个的玩笑,“小兔的外语很好,占了语言学的优势,高千数学不错,逻辑很好,经济学的背景说不定能做经济史,至于匠仔……”我特地顿了一下说:

“你找资料还不错,就罚你给两位美女找资料吧。”

“噗”,这下小兔没憋住,连忙用手捂住嘴。

“老板你也太损啦。”

刘家和先生有两个很精到的说法:

“现在”是“过去与未来之间”;

“知识”是“未知与有知之间”。

而我这家小书店“半溪”,其实是取自苏轼的一个典故:

意思是推门而出,便是红尘人间,推门而入,便是精神家园,

也就是“出世与入世之间”。

我想,匠仔他们会经常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短暂的“出去”,

从日复一日的工作中,从数字报表的繁琐中,从Deadline的压力中,

短暂地逃离出去,

于是我们在俗世的辛劳都有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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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笔记216《天下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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