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随着车轮飘

“嗞啦——”书店的门被推开了,穿着外卖配送员衣服的匠仔走进了二手书店“半溪”。

我从冰箱里拿出他几小时前在“小哥食堂”里打的饭,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匠仔在中午的两三个小时里集中跑了几单外卖,其间顺手把打的饭放到我这里,一直等到两点后,接不到周边的单子了,才来我这里吃饭。

“电瓶车快没电了,正好用附近的充电桩充个电,下午在这里待一会,晚上再跑几单,”匠仔一边坐下一边问我,“要不要也出去跑跑?”

他手指了指我桌上的《数字疾驰》,这是他昨天放在我这里的书。

近年来,外卖配送员逐渐成为受到关注的热点话题,有一位文科教授的外卖体验在网络上引起轰动的同时,也引发了不少争议。而陈龙的这本《数字疾驰》是基于他的博士论文扩充而来,相对于那位用词可能有些夸张的文科教授,陈龙同样进行了深度的“骑士”体验,而他的著作在有温度、有厚度的同时,显得更加严谨扎实,从而有更高的可信度。陈龙从“骑手保利”的故事开始,结合自己的外卖经历,将目光逐渐转移到平台经济以及数字控制之上,对外卖配送行业进行了更深入的剖析。

“跑没跑过就是不一样的,”匠仔指着书里的推荐语,“怎么可以把骑手比喻成无规则运动的布朗粒子呢?你看陈龙的‘带脚环的蜂鸟’不是就很好嘛。”

与陈龙类似,体制内的小职员匠仔也因为调研需要,和同事们一起体验过外卖配送员的工作。虽然他的其他同事在体验若干次,完成调研后就卸载了众包APP,但匠仔却坚持到了现在。尽管他只是上下班时看看有没有可以顺路配送的“顺风单”,一天只能赚个几块钱。(我们这个城市跑众包的基准价是4元,只有陈龙书里中关村的职业骑手的一半,再加上第一次跑单时要交的3元保险费,匠仔如果一天只跑一单,往往只能赚一两元。)

但就像陈龙认为“想要研究他们,我必须融入他们”,匠仔的外卖配送体验虽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收益,但却机缘巧合地让他能更好地理解《数字疾驰》这部著作。

“比如书里提到的外卖配送细节,比如‘挂单’这种技巧,我也是自己跑过以后才知道的,”匠仔回忆起当时和同事一起体验跑单的日子,“大家一开始只是体验一把,觉得跑单很有游戏的乐趣,像完成一个个任务那样,但如果把它当成安身立命的工作,就没那么有趣了。”

在《数字疾驰》中,陈龙也提到了游戏与外卖配送的关系,比如模仿《王者荣耀》设立等级制度,又比如用“装备”来代指骑手配送过程中所需要使用的工具,当然还有排行榜。在陈龙看来,外卖平台公司也有意营造一种网络游戏的竞争环境,其目的就在于激励骑手多跑单。然而,从网络游戏中借鉴了元素和机制,营造了类似的环境和氛围,外卖配送作为新的“赶工游戏”,更加巧妙地遮掩了资本追逐劳动价值的秘密。

“资本的天性是逐利,”我把热好的饭递给匠仔,“那几家大公司绝不是慈善家,但我却并不觉得应该把它们简单地打成‘邪恶’一方。”

“嗯?”匠仔扒拉着饭,他明显饿坏了。

“我前段时间听一个播客,有个嘉宾提出,问题并不仅仅在骑手和平台企业之间,而是出在消费者、平台企业和骑手三方之间的。消费者想要的肯定是更低廉的价格,那想要多赚钱的平台和骑手,与消费者之间就构成了‘不可能三角’,扪心自问,我们即便同情骑手,那愿不愿意点外卖时为骑手付出更多的配送费呢,大部分人应该是不愿意的。”

“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消费者尚且可能‘有情’,比如保利第一天送餐,就有好心的大学教授打赏了他一瓶水——2元钱,而对于资本,它只是个无情的逐利机器罢了,”匠仔暂时从饥饿中缓了过来,“陈龙在书里提出的‘数字控制’,就是资本为了最极速的目标而不断压榨骑手,骑手的送餐时间被逐渐压缩,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劳动力。”

“而且呢,就像陈龙说的那样,‘骑手看似拥有了工作时间灵活和自由的权利,资本逐利的贪婪却不允许他们真正享用这种权利’,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在外卖平台中就是‘数字控制’,”我摆摆手说,“提高劳动生产力来使商品便宜,并通过商品便宜来使工人更便宜。马克思说的”

“除了‘数字控制’,还有‘人的控制’,”匠仔有模有样也叹了口气,“有的人轻轻松松成为单王,有的人死活卡在白金,现实中的跑单,可比网络游戏复杂多了。”

当然,只是偶尔跑单的匠仔,就只能是这个游戏里的“新人Lv1”。

“那么,外卖配送是个好工作吗?”我问匠仔,他已经吃完了饭,拿出手机给我看了下,几十元,并不算多。

“我之前看过一个说法,有一类职业,里面从业人员的头部并不能形成垄断,处于行业尾部的从业者也能赚到钱,而且这个职业还存在一定的‘护城河’,那么虽然不能说这个职业一定就是‘好工作’,但当你生活困难时,就可以先考虑它。”匠仔笑了笑,“那个说法里的那个行业以年轻女性为主,倒是和外卖配送行业有些反过来了。”

看着故意对我挤眉弄眼的匠仔,我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想了想说:“但许多外卖配送员都只是将其看作是临时的权宜之计吧,比如陈龙书里的保利,书里最后提到他回老家去了,‘单王’许超文也去做自己的小生意了,还有一些人,像赵梦阳从职业骑手变成了兼职骑手。”

“读了这本书我才发现,我们曾经的调研只在中午出去体验,其实和书里提到的许多人选择很像,”匠仔把书翻到其中一页指给我看,“他们的兼职只跑中午,然后有的去盒马,有的去家乐福做另一份给他们交社保的工作。甚至还有一位‘扫地僧’,上下午的上班时间他扫地,中午和晚上的外卖高峰期就去送外卖,我刚开始进行调研时,也是早晚上下班和中午去送外卖的。”

“穷则变、变则通嘛,”我说,“你不也是发现跑单集中在中午和晚上的用餐高峰期嘛,要不然怎么下午有空来我这里。”

“所以,你要不让小兔来你这里帮忙看店,反正她哪里翻译都一样,你这里还可以自助喝咖啡,”匠仔说得兴起,把我也给安排上了,“这样你就可以出去送个几单了,钱不多,聊胜于无嘛,整天呆在没什么人的店里也很无聊的。”

“外卖配送员只是他们人生中的一站而已,”我看了看一天都没几个人的店,“但这里是我的终点站啊。”

“再丧就给你介绍个对象了啊,不过说起‘一站’。”匠仔由拿出了手机,点开了地图APP,上面是他标注的“某某驿站”。

“这是给外卖配送员等户外劳动者休息的场所。”

陈龙提到,在做问卷调查时,有一位骑手直接冲他说:“填了能怎么样?你能改变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们当时做调研能改变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这座城市对外卖配送员越来越关注,也提供尽可能多的服务,”匠仔说,“想提升学历有‘小哥学院’,吃饭有‘小哥食堂’,另外就是驿站,可以喝水、热饭,有的还可以上个厕所,突然需要碘酒、创可贴这些药品也可以里面拿。”

“我感觉我这里都快成你的驿站了。”我吐槽说。

“你还别说,我之前跑了十多家驿站,确实有些骑手会来驿站打点开水,不过还有小孩子在里面做寒假作业,”匠仔环顾四周,“你这里稍微弄弄,也符合‘驿站’的条件啊,到时候你顺便卖卖咖啡,肯定比你卖二手书要多。”

“下回再说吧,”我看了看时间,问他,“快到晚饭的时间点了,不是说要去跑几单吗?”

“不了,高千微信说加班快结束了,我去接她吃饭。”

“啧啧……”我翻了个白眼,看来我晚饭不用吃了,毕竟狗粮快吃饱了。

平台的算法是冷冰冰的,数字控制是无情的,但城市可以是温暖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是有情的。

当外卖配送员,只是陈龙这位大学老师的一个课题,只是匠仔“赚些零花钱”的业余爱好,但对于曾经穷途末路的保利他们,却可以暂时缓解燃眉之急。

许多外卖配送员也有类似的故事,我们这座城市有位外卖配送员技能大赛冠军“辣椒姐姐”,她和保利相似,也是迫于生计才走上外卖配送员之路的。

但就像游戏会有人“AFK”(Away From Keyboard),挺过困难后,保利他们又会“借梯登高”,离开这个工作。

这个工作有着少与人交流、总是陷于焦虑等“软问题”,又有着与平台规则、其他骑手相博弈的“硬困难”。

但这座城市,城市里的人们却离不开这个工作。

未来,外卖配送员前景如何?人与人,人与算法的博弈想必仍将继续。“数字疾驰”能否真正为行业赋能?

随着电瓶车的车轮转呀转,答案在风中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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