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与专家
章学诚的名篇《浙东学术》中的一句“浙东贵专家,浙西赏博雅”,经常被学人引用。但我没想到的是,在我这家小小的二手书店里,几个看上去并不怎么“学术”的人,居然在很认真地讨论专家与博雅的问题。看看这几个人:小兔——前出版行业牛马,离职了还是牛马;高千,金融行业牛马;匠仔,体制内牛马,以及我,一个一事无成百不堪的二手书店老板。

事情的起因是小兔他们要在我这里讨论扬之水的《问学记》,这是他们录播客的新一期。说起来看到这本书时,我还稍稍惊讶了一下,就在去年,书店里“漂流”过扬之水的另一本书《问道录》。而这本《问学记》据扬之水自己所言,是从《棔柿楼杂稿》和《问道录》中选录相关文字,重新编成的。“其实《问道录》里关于徐梵澄和赵萝蕤的文章,本就刊登在《〈读书〉十年》里。”小兔作为前出版行业打工人,自然知道有些书会换个面目“重版出来”:“但是我觉得相比‘将与众多师友的交游这样集成一辑’而显得纯粹的《问道录》,《问学记》选得更多,却显得杂乱,有些文章也读不出‘问学’的感觉来。”
但小兔他们都对扬之水书中关于徐梵澄和赵萝蕤的文章感兴趣,不过他们谈论的,却是书中的“第三者”——陆灏。
沪上陆公子
“我感觉自己应该读过许多陆灏的书,但有很多都怀疑自己有没有真的读过了,”高千似乎对自己的记忆力衰退有些苦恼,“一定是陆灏的问题,他写的《不愧三餐》我当时读得有滋有味,但过了几年,他写了啥我都记不清楚了,就记得一个‘不愧三餐’的出处。你们说,是不是陆灏的‘博雅’其实不如徐梵澄的‘专家’呢?”

“专家看不起博雅嘛,”小兔说,“徐梵澄就说陆灏‘没有前途’,他还表示‘希望这位陆灏学有专门,无论如何一定要用心专一门,不然的话,没有什么发展’。这时候徐梵澄应该只是读了陆灏编的《文汇读书周报》,还没见过他本人。后来陆灏来京,也多次拜访徐梵澄,以及和扬之水等人一起吃饭,不过就算一起吃饭时,徐梵澄还是苦劝陆灏去出国留学。”
“老先生可能还是有那种传统的追求‘三不朽’的想法吧,”匠仔顺着小兔的话说,“他评价陆灏说,人这样聪明,却没有好好攻一门专业。这是基于‘人总该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可以留下的东西’这样的理念的,夏承焘先生好像也是这样,据说他曾经为另一位老先生惋惜,觉得这位老先生知识渊博,但却‘没有专业’,是非常可惜的。”
“虽然我没有看过《五十奥义书》、《薄伽梵歌》,但我觉得至少看了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小兔点点头,“不过我是觉得,徐梵澄老先生的观点有道理,但也不可绝对,陆灏如果志在媒体,那博雅可能比专家更好,像扬之水在《读书》时,也是偏于博雅的,后来专攻名物之学,才走上了专家之路。”
“而且有时专家还得求博雅呢,”高千笑着拿起手机检索,“诺,徐梵澄写给扬之水的信里有写,‘陆君若来北京,当于上海出版界事较熟,可以商量’,这是老先生想出本是旧体诗词,他也知道‘必难畅销’,也就想到陆灏作为沪上陆公子,人美路子野了。有求于人,也就不好说什么‘攻专业,去留学’了。”

“我之前有幸见过几位工艺美术大师,他们对自己专业内的东西有着炽烈的爱,水平自然也是日本所谓‘人间国宝’那种级别的,但他们对于俗务是真的不在行,也没兴趣和精力去对付,”匠仔想了想后继续说,“我们市里搞‘大师带徒’,我就在想,可以让这些大师找一位到几位有专业底子,又擅长和各部门和媒体打交道的学生,给自己帮帮忙,一方面解决学生的就业问题,另一方面也算给大师找个助教。”
“其实专家和博雅如果能一人兼得,像夏承焘先生‘以浙西之博雅济浙东之专家’,固然极好,”小兔说,“但专家和博雅之间,如能通力合作,比如专家专心著述,博雅者策划出版,想来也是很好的事情啊。像陆灏就为徐梵澄写过一篇文章(《徐梵澄》,据说刊于《文汇报》),不过老先生矫情,说什么‘是用我的文字来写我’,但是配的漫画头像‘画儿比文章好’。”
人间老顽童
“话说扬之水文章里的徐梵澄老先生,”高千吐了吐舌头,“像个老顽童一样,非常可爱啊,他给扬之水的信里写‘近来彗星撞击木星,不知大妹无恙否?’我看得几乎笑出来了。”

“还有还有,他想请扬之水和老沈(沈昌文)吃饭,说是‘就算联络友谊吧’,扬之水怼他说‘已经有了友谊,还需要联络吗?’,他只好改口说‘那就增进友谊吧’,”小兔也是个喜欢八卦的,不过她另有所见,“我是觉得,扬之水笔下的徐梵澄评价扬之水的话,其实就是徐梵澄本人的写照,比如他评价扬之水‘可爱到这个地步,学问又做到这个地步,谁不喜欢呢?’这就是徐梵澄的夫子自道啊。”
“徐梵澄和扬之水都是那种‘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的人,他对扬之水说‘我和你的交往是朋友间的交往,没有功利的’,这其实是非常可贵的。”匠仔看了看小兔和高千,似乎也觉得他们三个是“没有功利的交往”吧,“不过我也喜欢扬之水和赵萝蕤的交往,赵萝蕤过生日,两人就去吃肯德基麦当劳。”
“老小老小,越老越小,”高千笑了起来,“我外婆年纪大了,也特别喜欢吃肯德基这些洋快餐,赵萝蕤有次参加北大为老教授组织的祝寿活动,就吃‘炒虾仁、炸大虾、香酥鸡’这些她喜欢吃的东西。”
“我倒是对他和陈梦家的爱情故事感兴趣,”小兔本性露了出来,“我原以为这是个才子佳人式的故事,但按赵萝蕤说,陈梦家这位‘新月诗人’并没有给她写过诗,婚前是因为赵萝蕤并不喜欢陈梦家的诗,但因为‘他长得漂亮’就和陈梦家在一起了。至于婚后,那就是老话‘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了。”

“不过这种话,也不可尽信吧,”匠仔对现代派诗人有些了解,他仔细想了想后说,“赵萝蕤是《荒原》的著名译者,也翻译过《草叶集》,肯定不会不喜欢诗歌,说不喜欢陈梦家的诗,也可能是故意正话反说吧。就是我们今天所谓‘口嫌体正直’,心里其实是喜欢的。但我感兴趣的是她和钱锺书杨绛的交往,不是有种说法,赵萝蕤是唐晓芙的原型嘛,但赵萝蕤却说,在参加过钱锺书和杨绛婚礼之后,‘我和钱的生活圈子不同,他是有生活阅历的,而我却没有。以后的几十年,我们几乎再没有来往,形同路人’。”
“有意思的是,赵萝蕤自己说,《围城》是早就看过的,但对书中所描写种种,并不熟悉,”高千也是挺八卦的,“自己是唐晓芙的原型这种事,赵萝蕤自己可能也知道,但即便知道,当着扬之水这位晚辈,也不能说‘钱锺书当年追求过我吧’,虽然扬之水文章里也写到赵萝蕤读书时很多人追求她,这都不算新闻了。”
“说起赵萝蕤,”我插话说,“我记得有本徐雁的《越踪集》,和扬之水的《问道录》同属于‘蠹鱼文丛’,以前我店里还漂流过的,里面就有一篇挺长的关于赵萝蕤的文章。”
“我去搜搜看。”另外三个人都拿起了手机。
话说校书匠
“再说到扬之水”,读完文章的小兔继续说,“她文章中有几个地方吐槽编辑和校对工作,让我觉得挺难受的,感觉自己的工作就被这么一句话给否定了,虽然我离开了出版行业,但毕竟有感情的。”

“专家对自己专业外的内容发表意见,有些确实会因为不了解实际情况而失之可笑,”匠仔作为天命校对人,对扬之水的话还是挺有一些意见的,“扬之水说,奇怪的是如今编辑与校对最不能放过的就是把‘身分’改作‘身份’,把‘十八年来’改作‘18年来’,理由是不这么改质检的时候就算错字。扬之水固然有她的道理,但编辑和校对要是不这么改,质检这关就过不了,到时候还得跟质检辩来辩去。”
“还有还有,扬之水说,所谓学术规范,着力点应该是在杜绝抄袭,而不是斤斤计较常见文献的引用,她以为作者、页码这些‘在信息发达的今天这是几秒钟就可以查证的’,其实根本就不是,”小兔有些“红温”,“业外人总以为现在AI时代了,问AI一下就什么都知道了,我只能说,他们懂个‘哔’。”
“其实真的不好查的,扬之水说人人熟知的诗歌也要查,我就查过木心的一首诗,”匠仔有些“同仇敌忾”,“用‘读秀’查,能查出几个不同的说法来,后来我是找到了这本书比较权威的电子版才确定下来的,但毕竟没有看到纸质版,还是不能百分百确认。还有扬之水所谓的‘二十四史的引用’,那也得用古籍网站一条条核对啊,还得注意不能看四库全书的,真没那么简单的。”
“看人挑担不吃力嘛,”高千又得安慰自己的两个老友,“对于扬之水,其实也要像看待徐梵澄等老先生一样,他们有些话就当耳旁风放过就行,书里不是引用了李零一句话‘我们每一个人的知识都是百孔千疮’,徐梵澄还觉得《红楼梦》没什么阅读价值呢?我们只需要多看他们的长处就行了,再者说,网络检索确实比扬之水当年翻书查典故要容易得多,你们就当她说话过于夸张吧。”
“说起来扬之水书里提到谷林先生‘自幼爱好文史,却情有不得已做了一辈子财务,原来是人生道路上的一番阴错阳差’,”我也顺势开起了匠仔的玩笑,“匠仔你爱好校对,却可能也要做一辈子的小职员,也算是人生道路上的阴错阳差吧。”
在几个人的玩笑中,匠仔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似乎在掩盖自己的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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