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向东瀛饱蠹鱼

对于热衷于“烧”乒乓器材的“器宗”来说,“日版”这个词自不陌生。一些发烧友喜欢“日版”器材,除了因汇率等因素而相对实惠的价格外,还有一种“本土销售质量更好”的玄学。当然许多器材品牌的日版和国行(通过代理商在国内销售的版本)确实有所区别,比如挺拔公司的一些产品在国内渠道只能买到Big Hammer(大锤板面),横板也没有ST手柄,想要买到心仪的底板只能通过商家海淘日版。乒乓器材如此,其实古籍领域也同样如此,李小龙的《书舶录:日本访书诗纪》就以他在日本购书的经历为线索,为读者介绍了“和刻汉籍”这一既陌生又熟悉的名词。

《书舶录:日本访书诗纪》,李小龙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7月出版。

说熟悉是因为和刻汉籍其实就是在日本刊刻的中国古籍,是域外汉籍中最知名的代表。虽然《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和《中国古籍总目》等“国家队”对和刻汉籍的重要性认识不够,但近年来对其的关注和研究正在慢慢增加。如李小龙本人就申请并获批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和本汉籍善本考录》(天津古籍出版社2024年7月已经出版其著作《和刻汉籍善本考录》)。究其根本,和刻汉籍对已经在中国本土失传的古籍能起到非常重要的补充作用,如上海古籍出版社今年9月就出版了《金泽文库本群书治要》。《群书治要》在宋代以后于国内失传,如非在日本有传抄,今之读者便无缘得见了。此外像历史人物传记小说《王阳明出身靖乱录》、语音学的重要典籍《韵镜》和类似《古文观止》的文章选本《古文真宝》,在国内要么失传,要么仅剩孤本,对此,流传甚广的和刻汉籍的价值便自不待言了。

日本庆应元年(1865)弘毅馆刊《王阳明出身靖乱录》书影(以下图片来自网络)

即便有些古籍国内自有流传,但有和刻汉籍作为对照,对古籍校勘学、版本学等研究亦有很大助力。比如罗大经的《鹤林玉露》,这本书国内所存最早只有明刊本,且均为十六卷,而日本流传的刻本却均为十八卷。李小龙介绍说:仔细对校可以发现,和刻本确实更为完整而近真。所以,近代以来,整理《鹤林玉露》一书莫不以日本刻本为底本。而且根据和刻本中所记载的《日本国僧》条,还能大致判断罗大经自己的生年,可以说对文史研究也有贡献了。

山川异域自有别

我接触这本《书舶录》自有缘故,最近在校对一本书时,遇到了作者引用《菜根谭》的几句话。我打开“识典”“鼎秀”等古籍查询网站检索却无所得,通过“读秀”检索出版物却发现一些名字带有“菜根谭”的书籍里,确实有这几句话。我又登录国家图书馆网站搜索《菜根谭》,发现有分上下两本的《菜根谭》,也有单独一本的《菜根谭》(我需要检索的内容在这个本子里的“评议”部分可找到),两本的内容还不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以“《菜根谭》的版本”为关键词在“读秀”中检索,就读到了李小龙的这本书。

《日本汉籍图录》

李小龙介绍说,《菜根谭》的版本总的来说分为两类,一类是明本系统,另一类则是清本系统。“两种系统从数量来看相差不大,实际上却几乎是两种书。清本前四类共一百七十余条全未见于明本,仅“概论”部分可相合,然亦仅得原书之半。由此几可论定,清本是非常不可靠的版本。”回顾我的搜索过程,“识典”“鼎秀”等古籍查询网站只收录了明本,我检索清本的内容自然检索不到了。而1988年之后,国内如雨后春笋般出版的近五百种《菜根谭》,“大约只有百分之十用明本,百分之二将明本与清本合刊,另有百分之十为自行调整顺序改编者,余下百分之八十均以清编分类本为底本,就连在古籍整理方面成绩最著的出版社也未能幸免”。我通过“读秀”查询到的,就是一本明本清本合刊本。

清本究竟是不是伪书,李小龙在文章中有所分析。但我感兴趣的却是另一点,自清本面世以来,“《菜根谭》的版本正如此前述及许多书一样,恰恰以后出之赝本为底本,明本却已渐次湮没。”但幸运的是,明本《菜根谭》在日本却大受欢迎,多次“重版出来”。李小龙直言:“19世纪后,中国流行的几乎全是清人重编的分类本,而日本印行的则是分为前后集的原本。这不能不让人感慨。”而且有的整理者还在前言中大言不惭地说:“前一系统的版本更接近原作面貌,后一系统相对来说更方便阅读,所以我们此次也采用后一系统中的刻本。”(转引自李小龙)这种说法,莫不是把读者当傻子看么。

不过话说回来,清本《菜根谭》之所以流行,也是因为其格言隽语一般行文路数契合了晚明流行的“清言小品”(明本行文与之有别),当时另有一本知名的《小窗幽记》也属此例。但读了李小龙的书才知道,托名陈继儒的《小窗幽记》其实是乾隆年间的人将《醉古堂剑扫》这本明代清言小品的集大成之作进行改篡而来。有意思的是,《小窗幽记》这本“欺世盗名”之作,近数十年间有近百种版本刊行,而《醉古堂剑扫》只保存于几家图书馆里,学者和出版界对其均不热衷。但和刻《醉古堂剑扫》却颇为流行,多次重印,还出版了几种日语译本,或可谓山川异域,风月有别是也。

《和刻本汉诗集成》

君向潇湘我向秦

在感慨于古籍瑰宝终能得传之时,我们其实也可以从“和刻汉籍”中,反过来观察一些“和”的成分。比如和刻本中,分四册者多用“元、亨、利、贞”为序,而李小龙所觅得的《陆放翁诗钞》四册则以四灵为序。根据《礼记》,“麟、凤、龟、龙,谓之四灵”。但此书的之“麟”误写为“鳞”,李小龙开玩笑说,“百兽之长麒麟变成了鳞甲类了”。不过《陆放翁诗钞》为清初人周之鳞、柴升所选,会不会是分册时误将编者之名代入了呢。

其实“麟、凤、龟、龙”代表一二三四是有固定顺序的,“以麒麟为走兽之长、凤凰为飞鸟之长、龟为介壳之长、龙为鳞甲之长”,但日本人毕竟更为熟悉“乾坤”(二册)、“天地人”(三册)、“元亨利贞”(四册),所以有时也会有排错顺序的情况出现,李小龙分析说:“想来是印好书后,贴书签的人只知道“鳞”应该贴在有序言的首册上,而后三册因此书(庆应义塾大学收藏《陆放翁诗钞》)不分卷,便没有了数字的参照。”

《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日本版汉籍善本萃编》

还有一则趣事,很多喜欢唐诗的人都知道白居易在日本非常受欢迎这一“常识”,但其实杜甫同样也非常受到日本读者的喜爱,两人受欢迎的程度谁更高呢?李小龙举了日本学者长泽规矩也的《和刻本汉籍分类目录》为例,就刊印次数来说,还是杜甫占了上风,因为此书录白氏版本计二十二种,而杜氏版本则二十九种。虽然刊印次数并不能算受欢迎程度的“铁证”,但至少可以说明日本人也很喜欢杜甫。

虽然杜甫的诗歌在国内不至于失传,但有些杜诗注本却“缥缈若孤鸿”,踪迹难寻。比如明人薛益的《杜工部七言律诗分类集注》,这本书在国内一度失传,仅在同治《苏州府志》中留有记载。不过后来王重民先生在美国国会图书馆时查阅到了这本书,郑庆笃先生在吉林省图书馆也幸运地见到了孤本。

但其实这本书在日本多有开花,除了东洋文库、公文书馆及宫内厅书陵部藏明刊原本外,还有庆安四年(1651)京都中村市兵卫刊本(和刻本)。李小龙就幸运地遇到了这本书的和刻本和明刊本,但因为资金有限,他最终选择了和刻本,明刊本被其朋友购得,也结束了“异域漂泊”,重回神州,亦可称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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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读书笔记189《岁华一枝:京都读书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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