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言史书可当真
网上有人说,中年男人的标配三件套是“喝茶、盘串、谈历史”。我近段时间也开始看起了“红色电影”,继“大决战”三部曲后,又找了号称“大决战前传”的《巍巍昆仑》来看。影片的前半部分,胡宗南率部进攻延安,意图一举击溃我党。党中央获取情报后提前撤出延安,让胡宗南“得城失人”,徒留笑柄。当时向我党传递情报的就是潜伏在胡宗南身边的熊向晖同志,在新中国成立后,他参与外交工作,博闻强识,晚年著述颇丰,这本《我的情报与外交生涯》是熊向晖的回忆文章结集,行文严谨、落笔扎实,起到了考镜源流、辨章历史的重要作用,而从“自传即别传”的角度来说,本书极大篇幅讲述了周恩来总理在情报和外交等工作上以上率下、夙夜奉公的感人事迹,堪称一部“《周恩来别传》”。
曲有误而周郎顾
在许多民间“野史”中,周恩来总理常被神话为诸葛亮、刘伯温一般的绝世智者,也诞生了许许多多真假难辨的小段子。其中有一个就是请外宾看《梁祝》,一开始效果不好,周总理指示说告诉外宾这是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即可,无须多添一字。结果演出后很受欢迎,效果极好。这个故事是真的吗?熊向晖在《周总理对我的几次批评》一文中,谈到了这件事,和我记忆中的“周恩来神话”其实有所不同。
这件事发生在1954年的日内瓦会议,这次会议中,周总理提出了为外国记者举行宴会和冷餐招待会,既宣传“自己”,又了解对方,结交朋友。后来又要求举行中国外贸问题座谈会和电影招待会,并对电影的放映日期、请柬、英文说明等均作了精心的部署安排。第一部播放的《1952年国庆节》反响热烈,但也有“搞军国主义”的极个别声音。周总理便要求再播放一部根据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编拍的彩色戏曲片《梁祝哀史》,但试映效果不好,熊向晖觉得让外国人看戏剧电影是“对牛弹琴”,“便请懂越剧的同志将剧情介绍和主要唱段写成一本十五六页的说明书,准备译成外文,发给外国记者”。
熊向晖就此事向周总理汇报,却不料被周总理批评是搞“党八股”:“十几页的说明书,谁看?我要是记者,我就不看。”周总理要求熊向晖在请柬上写一句话:“请你欣赏一部彩色歌剧电影——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但此外周总理还作了其他安排:放映前用英语作三分钟的说明,概括地介绍一下剧情,用词要有点诗意,带点悲剧气氛,把观众的思路引入电影,不再做其他解释。熊向晖想请周总理审一下说明词,周总理表示:那是你的事,我不越俎代庖。(熊向晖是“大笔杆子”,潜伏期间得到胡宗南赏识,新中国成立后又得到毛主席赞赏)事实证明这样的安排效果极佳。后来熊向晖汇报此事时,周总理告诫他说:问题在于宣传什么,怎么宣传。这对我们今天做宣传工作,同样非常有启发。
虽然周总理的工作向来细致入微,极其圆满周到,但他也曾出过差错。1946年,他的小本子遗落在美国特使马歇尔的专机上,小本子上记录了熊向晖的南京住址和一个“熊”字,存在暴露熊向晖身份的极大危险。周恩来同志找来熊向晖坦承此事,并对熊向晖的安全作了安排。熊向晖回忆说:“他对这件只有自己一人知道的事,毫不规避,如实报告中央,还做检讨,请求处分。更使我想象不到的是,他是中央最高领导人之一,竟向我这个普通党员和盘托出。他的真挚坦诚的态度和伟大崇高的品德深深震撼了我。”尤其是对比熊向晖后来身份暴露,胡宗南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却“欺上瞒下”,两相对比,更可见周恩来的高尚品格。
是非真假,几人看透
近来刷社交媒体,有博主发表了一张据说是央视播放的视频的截图,有些网友表示,“央妈(央视)说的,不得不信了”。但央视或者说《人民日报》等“央媒”播放或报道的,就一定准确无误吗?熊向晖在《斯诺最后一次访华的几件史实》一文中,就举了一个反例。
1990年夏,由“中央宣传部策划、深圳市委宣传部摄制”的“电视政论片”《世纪行》在中央电视台黄金时间播映。1990年8月15日,《人民日报》刊载了《真理的召唤——〈世纪行〉解说词选登》。其中有以下一句:毛泽东忽然对斯诺说:我就像一个手执雨伞云游四方的孤僧。“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我就像一个手执雨伞云游四方的孤僧”,显然是取材于斯诺写的《同毛泽东的一次交谈》(收入《漫长的革命》一书)的中文版。根据当时交谈的原始记录,毛主席的原话是:“你们有点迷信,还有一点恐惧,怕说错了话;我不怕说错话,我是无法无天,叫‘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没有头发,没有天。”唐闻生翻译时说明,“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的意思是无所畏惧。这段话的背景是斯诺认为毛主席谈话很坦率,定居北京的美国朋友谈话反而不坦率。但后来斯诺撰文,将“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艺术化改编为“他(毛泽东)说,他不过是一个带着把破伞云游世间的孤僧罢了。”
熊向晖认为,斯诺“的中文水平,即使没有翻译,也会理解‘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的含义。但他故意利用‘和尚打伞’这句话编造出一段文字,实在是不应该的。”不过熊向晖也表示,斯诺的文章发表时已经没有新闻的时效性,他的“编造”也“可能是为了增加一点吸引力”(诗僧寒山的诗歌在当时的美国非常流行),而且斯诺并没有用引号表示直接转述,也是留了余地。但是宣传片的处理,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熊向晖说,“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这是斯诺的那篇文章中所没有的,从《纪要》里也找不到,只能是取材于原记录。既然看到原记录,必然会发现斯诺那句话是编造的。把这两句互不相容的“论据”凑在一起,而且还进行了可能更容易造成误解的处理。这能说是“严肃地精选客观存在的史料”(《人民日报》1990年8月16日载《擂响奋进的心鼓——电视政论片〈世纪行〉的艺术特色》)吗?后来胡乔木发现《世纪行》存在的错误,在他的建议下,成立了由当时的中宣部王忍之部长负责的小组,核对史实,修改了解说词,重新配音播放。但可惜的是,《人民日报》未刊登修改后的解说词,更何况“造谣容易辟谣难”,即便有熊向晖撰文,恐怕误解还将长期存在。
尽管熊向晖书中还为《中国恢复在联合国合法席位的历史回顾》(《中共党史资料》第57辑)等文章进行了勘误,但有些细枝末节的问题,终究是藏在历史的迷雾当中了。比如“乒乓外交”中,美国运动员科恩向我国运动员庄则栋回赠的礼物究竟是什么?根据熊向晖《“乒乓外交”史话》一文记载,当时日本共同社说是印有象征着和平的标志的衬衣(后文又说是一件睡衣),美联社说是一件带有和平标志的短袖衫,法新社表示是一件乒乓运动衫(上有象征着反战的美国人民的愿望的标志)。这件衣服究竟是什么呢?不知道中国乒乓博物馆里,有没有留存这件珍贵的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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