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邦的借镜

近年来,杭州特别流行宋韵文化,连我所在单位附近的剧本杀馆都开出了宋韵馆,各类“宋韵”相关的书也是接二连三地出版。比如我就读过《宋代烟火》(伊永文著,中国工人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校对过《在田野看见宋朝》(包伟民等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2年8月出版)等等,“线上+线下”的书架里也摆着不少还没读完的宋朝相关书籍。所以当今年年初,出版社的老师问我有无兴趣校对日本学者伊原弘的《中国中世都市纪行——宋代的都市与都市生活》时,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但校完以后却有些迷惘,作为中国读者,该怎么评价这本书呢?

《中国中世都市纪行:宋代的都市与都市生活》,(日)伊原弘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4年10月出版。

这本书似乎并不同于高屋建瓴的学术专著,或许可以简单地理解成是伊原弘的中国游记,当然,作为一位历史学者,伊原弘的中国之行无疑带上了“穿越”色彩,经由他的目光和脚步,我们不断地与千年前中世的灵魂相遇。然而这种结合游览、穿越古今的写作方法,并不算罕见稀奇。财经作家吴晓波写《人间杭州》就能将一个个历史故事娓娓道来(虽然相对缺少考据的严谨),周扬波先生《苏州47路公交线(两宋区间)行记》(收录于《在田野看见宋朝》)将他每日通勤的47路化身“游47(两宋区间)”线路,串联起了宋朝和今天的苏州。“去程是北宋,回程是南宋”,在这条“游47”线路上,周扬波先生尽情挥洒文史知识和空间想象力,既让自己感受到了快乐,也让读者们收获颇丰。就我个人的感受而言,伊原弘书中的苏州部分,写得并不比周杨波先生精彩,那么我们读这本书,究竟有哪些收获呢?

我在读书笔记里,称《宋代烟火》是“跨越千年的桥梁”,《在田野看见宋朝》是“历史长河的锚点”。而《中国中世都市纪行》虽然同样兼具“桥梁”和“锚点”的属性,但我更愿意称其为“异邦的借镜”(这是一本陈铨传记的书名),伊原弘是日本学者,这本书的初衷是向日本读者介绍中国中世纪的开封、苏州、临安等地的风情文化的,对于日本读者自然是“异邦”。而中国读者读这本书,固然对书中所提及的内容已有不少了解,但通过伊原弘的视角来看,或许又会有些新的收获,这也许也算一种“异邦的借镜”吧。

东西新旧之间

让我们跟随伊原弘这位“外来导游”,带上“时刻表、旅行指南、地图,外加一颗旺盛的好奇心”,开始这场中世之旅吧,在建康(今南京)站,伊原弘向读者介绍了《西湖三塔记》,他说:“《西湖三塔记》作为上田秋成《雨月物語》中的《蛇性の淫》的蓝本而为世人所熟知。”其实对于我们中国读者来说,恐怕更熟悉的是赵雅芝、叶童主演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伊原弘并没有从比较文学的角度来分析两个文本之间的差异,他关注的其实是《西湖三塔记》中,奚宣赞的母亲的一段话,“想此处乃是涌金门水口,莫非闭塞了水口,故有此事”。根据这段话,伊原弘推断中世的土地侵占问题非常严重:“平民的住宅就算是在水闸附近也难逃被侵占的命运……官府也没有对河道勤加监管,任其被擅自私用。”当然,从话本等文学作品中找历史研究的材料,其实算得上历史学家们的看家本事,伊永文在《宋代烟火》中也引述了不少话本材料来为他的观点充当佐证,可与伊原弘的书参照阅读。

既然是为日本读者介绍中国,伊原弘就得更多地使用日本人耳熟能详的历史事件与各类事物来做例子。比如南宋灭亡,伊原弘就将其比作“如日本源平坛浦之战中灭亡的平氏家族”,日本读者借此,可知崖山投海的悲壮。但对于我国读者,则只能通过译者的注释来了解坛浦之战了。根据译者注释:“1185 年的坛浦之战是源平两族的决战。此役中,平氏家族许多重要成员见大势已去,纷纷投海自杀,其他成员或斩首、或流放。”从“投海自杀”这点来看,坛浦之战倒是与崖山相似,但一个家族的覆灭和一个政权的消亡,应该还是有小大之别的。

对于中世的饮食见闻,伊原弘也得将其翻译为日本读者能理解的东西,但毕竟“翻译是最好的注释”,这反过来也为中国读者理解日本风俗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比如在提到陆游《入蜀记》记载的鲊时,伊原弘翻译说:“鲊即腌鱼,是将鱼置于酒糟和盐中腌制而成,类似于日本的鲫鱼寿司。”根据注释,“鲫鱼寿司(鮒ずし)是日本一种历史悠久的寿司。将春季带鱼子的鲫鱼去除内脏,以盐腌制二三月,再放入米饭腌制发酵而成”。这和在便利店里常见的“饭团上覆盖鱼肉”似乎有所不同。不过“腌鱼”这个词,恐怕应该写成“醉鱼”更为妥当。

能改的错误不算错

微博网友“封龙君”曾经提出过一个颇为大胆的观念:“在我看来,写书写论文什么的,‘能够改正的错误都不是错误’。”在他看来,学问中核心的部分,比如对材料的理解是否正确、论证的环节是否缜密,那是必须要锱铢必较,不可有丝毫轻忽的。而“查查书就谁都能知道的东西,只要指出来,改过来,就结束了,并不影响研究本身”。“封龙君”还抬出了宫崎市定这位大咖:“写书写论文,那是需要灵光闪现,需要速度的。不在电光石火间抓住脑子里浮现的那句话,它可能就溜走了。所以记忆里一时想不起来某个年份细节,或者手头无书的时候,常常会先填一个差不多的进去,但结果到最后却可能忘记检查,就这么错着出去了这种时候,就要‘请求读者宽大体谅,不要抓住这种地方给作者判刑’。”(暂不知宫崎市定这段话的出处)虽然“封龙君”认为,日本学术往往就有“对什么样的细节都费大力气去计较”这样的毛病,但伊原弘这本书其实更接近宫崎市定,更像是写了“除了他以外别人看不见的宏大轮廓、深邃景观,而不是谁来摸都差不多,只要查书就能知道的表面枝节”。不过作为校对,还是要尽可能把错了几个字的引文、注得有点出入的年份给找出来,为前进的大象拔除脚下的小草。

就像“翻译是最好的注释”,校对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最好的学习。比如伊原弘在提及北宋开封的相国寺庄园时,联系到了《水浒传》中的鲁智深,说:“他就是在此结识了来菜园旁东岳庙上香的林冲。”我通过微信读书检索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百回本《水浒传》,却发现这一段将“东岳庙”写作“岳庙”,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经过检索,发现《水浒传》中除了第六十六回提到大名府的东岳庙外,另有多处提到了开封府酸枣门外的岳庙和泰安州的东岳庙。李之亮先生在《〈水浒传〉中文化密码》一书中指出,“其实在宋代,五岳是必祀之神,五岳所在地都有庙”。如《水浒传》中,泰安州有东岳庙,华州有西岳庙,但也有同祀五岳的“五岳庙”。宋真宗在大中祥符三年(1101)降敕称:“越以东岳地遥,晋人然(虽)备蒸尝,难得躬祈介福,今敕下从民所欲,任建祠祀。”也就是说,各地都可以修建东岳庙,伊原弘书中提到的“岳庙”其实也就是“东岳庙”,稳妥起见,我在原文“东岳庙”处添加了“原文作‘岳庙’”的说明。

需要查证原文进行修改的地方自然也有,比如伊原弘提到宋代澡堂时,就引述了《夷坚志补》和《夷坚三志》中两个颇具恐怖色彩的故事。但对照原文就会发现,伊原弘的叙述虽然大体不差,但在细节上与原文还是有些出入的。不过相对于其引述的材料,伊原弘对于宋代澡堂的一些“脑洞”或许更值得关注,比如他提到宋仁宗时期的官员鲁宗道家就在“宋门旁的浴堂巷”,尽管“鲁宗道家还比邻开封名酒楼仁和店,浴堂巷是否名副其实,不得而知”,但伊原弘认为宋代街市中是有澡堂的。不过《水浒传》中,“出现的却是英雄豪杰用盆哗哗冲澡的描写”(伊原弘原文写“108 位带着魔性的‘好汉’们冲澡”,我添加了“只有105名男子”的说明),这或许是因为《水浒传》其实是成书于明代的作品,当时街市澡堂不再流行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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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读书笔记133《宋代烟火》

读书笔记141《在田野看见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