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城市的人把故事写在水上

先前读萧耳的《流光记》时,我就一直想给杭州找一位土生土长的“代言人”,生在杭州,长在杭州,其不朽者又要与杭州紧密相关,虽然钱塘自古繁华,但这样的人物委实难觅。科技史上总算有一位沈括,文学史上从白居易到苏东坡一路往下,好不容易找到一位张岱,然而又是绍兴人,委实可惜。但张岱的《西湖梦寻》《湖心亭看雪》等作品,却是杭州千百年不易的金名片,他的《夜航船》一书,近年来同样颇受关注,赞誉颇多。

其实在杭州的运河里,晚上时常能听到夜航船运送货物的隆隆声。我小时候住在运河边上,后来搬家也离运河不远,偶有三更梦醒,听得夜航船轰隆之声。财经作家吴晓波也曾住在运河边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边写作读书,一边能听到运送砂石的夜航船低沉的隆隆声,一开始挺让人烦心的,时间久了,居然不会打扰到我,它似乎成为时间的脉搏声”。不知道当时吴晓波写的,是不是这本《人间杭州》,但他在书里却没忘记向张岱这位同为“新杭州人”的前辈致敬。

《人间杭州:我与一座城市的记忆》,吴晓波著,浙江大学出版社2021年12月出版。

我们都在记录自己愿意记录的杭州和西湖,它充满了幻觉,其实与事实本身相去甚远。

其实这句话,也可以看作是一番自嘲。作为知名的财经作家,吴晓波无疑是个成功人士,但他想稍稍跨界,在西湖边开一家书店,最后却连免租金的三年都没坚持完。写这本关于杭州的书也是一样,谈文学历史疏漏甚多,字里行间又仿佛充满了精英的傲慢,甚至连书里的插图,都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到处都是吴晓波的身影,几乎把一本写杭州的书给弄成了写真集。

但这本书真的没有可取之处吗?也不尽然。微博网友“封龙君”引述了宫崎市定的话,指出,(有些作者)要传达给读者的,是除了他以外别人看不见的宏大轮廓、深邃景观,而不是谁来摸都差不多,只要查书就能知道的表面枝节。吴晓波的书里,确实不乏一些颇有见地的想法,也正是因为有了“电光石火间抓住脑子里浮现的那句话”,读者才会对这本在细节上颇多错误的书有所宽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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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人得识张宗子

比如写张岱,吴晓波提到名篇《湖心亭看雪》,说自己年轻时练习写作,也曾把它当作揣摩和模仿的范本。到了后来,了解了张岱的人生,某一日再读此文,突然体会到,当年作者下笔时,笔尖颤抖得最厉害的几个字,应该是“崇祯五年十二月”。

这个看似可有可无的年份背后,是张岱无处言说的家国沉痛。吴晓波接着信马由缰起来,从帕慕克写到史景迁,又转回到不知生平的吴自牧。最后喟叹说:“那些美好的文字像一颗被很厚很厚的糖衣包裹着的药丸,张岱用它们完成了一次亡国者的自我疗愈和救赎。而杭州和西湖,恰好是最合适承载这一情感和主题的容器。”

这个见解算不算新,算不算对,那是文学史家要考虑的。作为读者,我们感受到的是吴晓波博览古今、纵横中外的学识,深入浅出又个性鲜明的创作风格。而无论是贯穿全书的“灵魂论”,还是所谓“历史的黏性”、将杭州称作一座博物馆,都仿佛是为生活在这座浪漫之都的文艺青年们量身打造的, 正如吴晓波略显自负地说,自己讲述杭州“将打扰到很多灵魂,不管他们愿意还是不愿意,此时此刻,他们都必须应我召唤,无处可逃”。文学青年们或许也会陷入吴晓波编织的图景当中,一如沉湎于湖光山色的老杭州们。

流水落花春去也

又比如写水,杭州之杭,其实是渡口的意思,一如浙江之名,其实就是钱塘江。吴晓波写杭州,从大禹治水开始写,他想了两个问题,“三过家门而不入”,除了史家笔法外,“其实也是对沿途的一个又一个部落征服的过程,而征服的一个象征是,部落酋长把自己的女儿嫁与大禹,以达成姻亲联盟”。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大禹到了会稽就不再向南走了?吴晓波对着地图琢磨出了一个道理:原来跟钱塘江有关。

这两个答案也许有道理,也许只是今人的误解。但吴晓波一路写来,都少不了写到水,有李泌在杭州城内开井引水,有白居易拿出俸禄大半部分开创“刺史治湖基金”,有钱王射潮,也有东坡过溪。时光流转到近现代,铁路、公路的建设,让运河水路的重要性逐渐下降,杭州在全国经济中的重要性同样不如以往。吴晓波也从帝王将相、文人墨客写到了张静江、陈布雷、冯根生、宗庆后……最后写到了马云和阿里巴巴。吴晓波说:

阿里巴巴对于杭州的意义是非凡的,它如同挖通了一条新的“通天大运河”,让杭州成为全国互联网商品交易的巨型集散地,更可怕的是,这个“大运河”没有物理空间的限制。

写到最后,依旧回到水上,千年来,杭州这座城市“与金钱一直纠缠不清”,但同时也一直离不开水。随便举个例子,浙江大学几个校区的名字都带水字旁。在书中某一章:吴晓波干脆化身马可·波罗,告诉我们“杭州有一万两千座桥”,而且威尼斯的“贡多拉”式样就是马可·波罗从杭州照搬过去的。

如果把水视作杭州最关键的要素,那么,有两个人似乎不应被遗忘。一位是筹办首届西湖博览会的时任省主席张静江,他筹办此会时的各种举措,都堪称神来之笔。另一位则是老书记王国平,他是一位地道的杭州人,环湖于民、西湖免门票、保护西溪等举措,被吴晓波赞誉为可与钱镠、白居易和苏东坡等人一样流芳百世。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如果我们说些题外的八卦,吴晓波名字里带水,代表作《激荡三十年》书名里也有水,他创立的“蓝狮子”公司曾开在清水公寓小区(一如马云的阿里巴巴曾开在湖畔花园),后来他在西湖边上的解百·新开元开蓝狮子财经书店,把酒临风,无事小神仙。但开书店终究“现实很骨感”,吴晓波说是在2010年前后开的,没能坚持三年。不过我印象中2015年我参加环西湖健康跑的活动时,还在蓝狮子存放包,当然,也可能是我记错了。

吴晓波在书中写过这么一个情景:

当我成了一名书店老板后,才意外地发现,原来理想与生存之间真的很难私密无缝。有一次,店里进来一位美女,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好像是伍尔夫的小说集,选中靠窗的位子坐下,要了一杯清水,然后,专注地读了起来。阳光扑朔迷离地打在她乌黑的头发和光滑的肌肤上,宛如一幅马蒂斯的画。

十多年以后,当我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大学时在一位女生身上见过这个情景。美、和谐、心灵的震撼……总之从那一时刻起,我就喜欢上了那个女生。但故事并没有什么发展,那个女生毕业后,去了吴晓波的蓝狮子工作(后来我也给蓝狮子投过简历,但和感情线一样毫无进展),不知道会不会让吴晓波联想到名画——也许就像吴晓波对待那位在书店里的美女一样,因为开店的缘故无法欣赏,心里只有数字的焦虑和郁郁不欢。

也许这就是今天的杭州,喊出了“数字经济第一城”的口号,从闲适慵懒中迅速进入了快车道。南来北往的年轻人让这座城市变得充满生机,但也似乎变得更加焦虑。而旧时光,自然只能积淀在记忆里,一如十多年前,吴晓波和我,在书店和图书馆里,见过画一般的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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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读书笔记182《流光记:杭州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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