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学生时代价值观念的解构和重建


从「我不是黄种人」说起

事实上,我们经常听到的是《龙的传人》里那种「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种族认同。

我们是黄种人,这个观念应该从小学以前,就已经入侵了我的大脑,至于最早接触这个观念的时间,肯定是想不起来了。但今天的我依然记得,在后来某一年的春晚1,王力宏演唱《龙的传人》,那时候我在看春晚的同时,还在逛相关的百度贴吧。当直播到这首歌的时候,我看到了很多关于「身为黄种人而自豪」的跟帖评论,彼时我的心情也和诸多跟帖者一样。却全然没有意识到「黄种人」这个称谓本身的来龙去脉,就是一部东亚人的兴衰史2

事实上黄种人是近两百年才被发明出来的理论。早在 13 世纪,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在其游历东方的记述中,是用「白色」来描述中国和日本人的肤色。直至 18 世纪以前,欧洲社会还从未有用过黄色来形容东方人(中国人和日本人)的肤色3

但是随着西欧工业革命的发展,古老的东方社会越来越显得落后,停滞和衰退,东方人的肤色也就慢慢失去了被描述为白色的资格。

以肤色为基础的人种分类理论,从 18 世纪的欧洲随着一系列自然科学的迅猛发展而同时兴起。但与那些自然科学不同,对肤色的描述及其分类方法,还附带了文化的价值判断和倾向。而黄色在西方语境中所带有的病态的,不洁的语义,开始被强加于东方人身上,甚至后来兴起的「蒙古人种」的分类概念,还顺便将西方社会对于 13 - 14 世纪入侵欧洲的蒙古帝国的恐惧,也一并在人种分类理论上体现出来。

虽然现在已经很难在西方的主流严肃媒体和科学论文中见到关于肤色的讨论,但是这样一个随着欧洲现代科技传播而夹杂的糟粕,却被中国人以喜闻乐见的方式接受了。而且由于知识传播的巨大惯性,这种伪科学至今依然在普通民众中大行其道。而且我们甚至演化出了以黄种人而自豪的观念。然而「黄种人」的称呼在日本的传播却展现出与中国的戏剧性的不同,日本人从未主动接受,并且极力抵制这种观念。这也许是由于在我们的文化中,黄色象征着权利和高贵,但在日本,却没有任何被接受的理由。

照一照镜子看看,正常的东方人,有谁会显现黄色的肤色呢?除非有某些病症。

抵制西方中心主义

黄种人的称呼本身就是西方中心主义的一种表现。

正如《龙的传人》歌词里反复唱着「遥远的东方有一条江」,「遥远的东方有一条河」,明明是身在东亚的写歌人和唱歌人,却用「遥远」这个词来描述自己脚下的土地,说明他们不仅接收了西方的种族观念,也主动以西方为中心点来测量和描述东亚?。

去年因为难得的空闲时间4我有幸翻阅了罗新老师的随笔文集,其中收录了他为《成为黄种人》写的中文版推荐序。这本书也让我对「西方中心主义」的这个概念,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近代的欧洲,是人类工业文明的发端。文艺复兴、工业革命以及大航海时代,给欧洲带来了无尽的财富,以至于整个世界几乎都被踩在脚下。那为什么是欧洲人征服美洲、奴役非洲,而不是相反?

两年前,当我在寻找一些「大历史」的书的时候,偶然了解到这本获得 1998 年普利策奖的《枪炮,细菌和钢铁》,它从一种近乎地理决定论的视角,回答了为何是欧洲强大起来并征服、殖民其他大陆。欧亚大陆在经济水平等各方面,都要领先非洲,美洲以及大洋洲。欧亚大陆主要沿纬度分布,环境温度趋同,让农业文明赖以生存的驯化农作物得以很快的传播开来,而沿经度分布的非洲和美洲大陆就没有这么幸运。但为何崛起的是欧洲,而不是过去三千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处于领先的东亚文明56呢?

中国在地理上的四通八达最后却成了一个不利条件,某个专制君主的一个决定就能使改革创新半途而废,而且不止一次地这样做了。相比之下,欧洲在地理上的分割形成了几十个或几百个独立的,相互竞争的小国和发明创造的中心。如果某个国家没有去追求某种改革创新,另一个国家会去那样做的,从而迫使邻国也这样去做,否则就会被征服或在经济上处于落后地位。欧洲的地理障碍足以妨碍政治上的统一,但还不足以是技术和思想的传播停止下来。欧洲还从来没有哪一个专制君王能够像在中国那样切断整个欧洲的创造源泉。

鸦片战争,以及之后被殖民的历史也让「天朝上国」这个词从褒义变成贬义。被殖民的历史记忆,与西方经济文化水平的巨大落差,甚至数学物理课本上的各种音译的以外文名命名的定理和公式都让我们不知不觉中自尊心受挫。即使是不断宣传的上下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史,都不如亲身经历的东西方差距对我们的影响更深。在这个过程中,西方中心主义逐渐入侵国人的思维。即使是二战后的今天,「后殖民时代综合症」仍然在很多地方支配者我们想法,民族自信持续低落的惯性依然在延续。

这种整体国民的自信低落体现在方方面面,小到在知乎豆瓣上看到的关于西餐厅点了八分熟的牛排而自行惭愧的帖子;大到国家政府层面关于民主自由闪烁其词的定调。两年前我在看《威权式法治——新加坡的立法、话语的正当性》这本书的时候,了解到新加坡前国家领导人李光耀,以及他 1992 年在香港大学的讲话7

美国对于宣传民主和人权有一种不一般的热忱,这直接导致了苏联的倒台。但这会导致一种错误的认知:认为对欧洲社会有用的民主制度,和在韩国和台湾勉强适用的民主制度,可以普世的套用在其他不同国情的国家身上。

这和我观察到的国内关于民主的讨论有很大的不同。在正统官方的语境里面,我们是自由的、民主的,如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所表述的那样。但在那些半官方以及民间的讨论当中,却不全然如此:不管是「西方民主」的名词,还是大书特书民主的弊端,都与官方定调有所差异,倒是与李光耀的言论不谋而合。

短时间来看,凭借着西方的经济文化优势,西方中心主义的惯性依旧还会维持下去。但是大一统的国家,总会有更充分的变强的理由。中国将强大起来(也包括像印度这样的国家),似乎是没有疑问的事情。甚至以一种偏激的角度看:东方文明领先了地球三千年,近三百年不过是其中一个插曲。

走出民族主义

拒绝西方中心主义的观点,很容被曲解为民族主义。但我觉得这两者毫无关系,只是由于信息在大众社会的传播过程中信噪比过低,观点无法准确的传播,而拒绝欧洲中心主义的潜台词,似乎就是要高举民族主义大旗,故事从一个极端陷入了另外一个极端。

我很清楚的记得中学历史课本里面关于元谋人,北京(猿)人,山顶洞人的介绍,毫无疑问他们就是我们(今天生活在东亚的人群)的祖先。而我大脑中的这一错误观念直到近几年前才得以被纠正和完善。

最新的分子人类学的证据表明89,历史教科书中的元谋人、蓝田人、北京猿人都是人类演化过程中灭绝的旁支,与当今全人类的祖先——十万年前再次走出非洲的智人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不可否认那些远古直立人在人类演化研究上的作用,但是历史教科书的倾向似乎还是有失偏颇。

中国民族主义或国家主义借助古人类化石来培养中华民族的整体认同性和爱国主义感情;中国古人类学家把古人类化石作为自己的祖先进行研究,很难摆脱信仰与情感因素的困扰。

——Sigrid Schmalzer,2008

编写历史教材本身也确非一件易事。就像我们一直接受的是中华「上下五千年」的文明的历史概念,如果历史书只书写有目前有考古证据佐证的从商朝开始的三千年,似乎也很难向国民交代。

我们从小就耳濡目染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宣传标语。关于中华民族这一名词的来源,最初是我从一位偏民族主义立场的朋友那里了解到的,再后来就是罗新的书中:

可能主要是为了规避经典民族概念所内涵的道德、法律和政治风险,20 世纪的民族-国家偏向于以主权国家为单位重建民族,即所谓「国族」,中国的「中华民族」的提法及某种程度上的努力,大概可以算是这一全球性趋势中的一部分。

发生在中国的民族主义的现象,仅仅是全世界民族主义浪潮的一个缩影。印度一位学者以大量坚实的材料,考证古代印度教和佛教都是吃牛肉的,否定了印度教徒普遍坚持的在印度吃牛肉始于伊斯兰入侵的说法,遭到了国内民众的强烈反对。纳粹的极端民族主义和种族优越论,导致了二次世界大战。民族主义对于国家建构稳定的重要性是无疑的,但这其中常常夹杂着谎言和欺骗。

使用那些本身并不真实的证据来主张正义,本身就是对正义的一种消解。

但是遗憾的是,民族主义的思潮似乎占据了主流舆论,微博等社交平台对东京奥运的「阴间开幕式」的评价;为自身谋取正当权利的人被冠以受境外敌对势力资助的帽子。甚至,它还成了部分人的「财富密码」,一位视频博主称其在菲律宾打到中国疫苗很自豪,事后却被发现疫苗并非中国产疫苗

今天我们要走出民族主义,不是因为它一无是处,而是要警惕它带来的副作用。我们需要的是基于事实的讨论,而不是主义先行,划分敌我。我想这和抵制西方中心主义是并行不悖的,更需要训练的一种不卑不亢的平和心态。

未待完续。

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