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少数派专栏 重新想象 Lab
主理人:Shooca(公众号: rei-lab)
《无聊的意义》,原本是这篇文章的标题。但是你看,意义,就算是加了一个「无聊的」前缀,仍然充满了习惯了「追寻意义」的路径依赖。
最近几乎同时间发生的三件事,巧合地促成了我想谈谈这个话题的契机:居住在德国的编辑友人给我推荐的《倦怠社会》(【德】韩炳哲)书到了,里面对于当下进入「肯定性社会 / 功绩社会 / 正反馈社会」的观察和定义非常令人兴奋;偶然在「小宇宙」上听到脱口秀演员周奇墨的访谈,谈到他用段子提醒大家生活中出了问题(比如女性走夜路),但反而被提醒的对象(女性)认为是一种冒犯,却不过问他说这个段子的目的;重逢我十多年未见的一位舞者同学,聊天中听到他略带遗憾地提到在现在的视频中,基本功不好然而外形华丽的花架子舞步与缭乱酷炫的剪辑是观众的视觉焦点,抢夺了认真排舞者应得的注目礼。
这三件事的语境似乎不完全重合,但定睛一看:后两者的现象被很好地包裹进了韩炳哲对于当下世界范围内的社会由规训走向绩效导向这一深层逻辑变化的观察与总结 —— 正是传统上言论和表达禁区的解禁,促成了对权威或专业的解构甚至边缘化,但在这过程中不免伴随着对「成就」(可以是一次键盘出击,可以是一次播放率的辗压)狭义、肤浅而焦躁的追捧,从而形成了「快餐」驱逐「饮食」的氛围,而这种氛围正是「功绩社会」的标志性特征之一,也反向塑造了这种社会,成为一种自我应验。
当我们开启这次讨论的时候,2021 年刚过去一半,国内的校外培训巨头们遭遇了政策监管落地后的市值爆击,而围绕「躺平」的争论正随着互联网大公司们纷纷作出取消大小周的姿态,进入中场休息。这是个难得的喘息窗口,令人对大到社会、小到个体自身的生活或生存状态与目的,做一番打量。
无聊有罪
绩效导向的社会里,没有真正的禁区,也可以说处处是禁区。这是变革中最大的不同。因为没有了敌我矛盾(可以做 / 不可以做)的粗暴两分法,反而模糊了规则和界线,因此自我审查和自我鞭策成为了新的枷锁,在一个越来越好、「不好」中也必然带着「好」的正向思维成为主流价值观的激励下,(似乎已经被解放了的自由的)自己就是自己最好的奴隶主和奴隶。
在《我记故我在:数据化自我管理》中,数据主义、流量至上和被工具化有着更为深入的探讨。讽刺的是,「自我管理」或许是「自我奴役」的另一种表述,因此综合来说,这两个词倒达成了和解,视表达的语境和立场而定,而它们关心的是同一件事:产出。
在数据成为新宗教的时代,产出的衡量标准是数字,或进而简化为「流量」。当我真切地听到身边人骄傲 / 自嘲 / 无奈地说出「我不要脸,我只要流量」的时候,空气里隐隐约约有资本主义初级阶段粗暴跑马圈地的血腥味,只是这次被圈的对象是我们的同胞 —— 在所有人都这样做的时候,也就是我们自己了。这就是《倦怠社会》中所说的内生性、自发性的自我激励 —— 很可能他们最初这样说话的时候,语句间也确存在过自嘲和抱怨的,然而流量的甜蜜毒素(有一些评论者把它称为文化糖精,精准联动了数十年前那种有害无益的广泛使用的廉价添加剂),很快把语气改造成了理所当然的骄傲。
无聊的生活不值得过,因为它(看似)没有产出,这会遭到社会和自我的批判;反之,「现充」才是唯一出路。更变本加厉的是:「现充」的印象(外皮)的重要性已经超过实质 —— 假如「现充」生活仍然是有其客观价值的话。舍本逐末、买椟还珠的现象极为广泛和严重,就如同我的舞者朋友承认:现在的「好」是不是「好」,并没有太多人关心;人们看重的是,它「看起来好」。
在舞者的范畴内,如果不被记录,很难相信它曾经发生;而被记录的真实 —— 真实的专注、练习、汗、泪和血,并不像一套酷炫的剪辑模板和热搜趋势里的关键词来得夺目。那些带着负面印象的事物全被回避或抹除了,光鲜的包装是喂养饥渴注意力的唯一养分。同样的逻辑也席卷和替换了原本参差多元的社会规则和评判标准。「多元」在如今是一场有比例、有算法的阳谋,一件有价的商品,一种优雅的装饰品,用于遮挡不那么体面的真实。
是谁宣判了「无聊」有罪?而只惟流量论英雄?不是别人,正是「正反馈社会」的自己们。以前,「我们」和「他者」的对立,一度是生活奋进的动力(猎巫、西进运动、反犹、赶英超美、美苏争霸……);如今,在「包容性」的政治正确下,个性似乎被宽容甚至鼓励,但却意想不到地将斗争指向了自体,个体「似乎被解放了,但又没完全解放」甚至陷入了另一种无解的桎梏:在积极的鸡血下燃尽自己(从结果看倒是并无二致,只是动机从为了更大叙事的母体,变成了貌似利己主义但更隐蔽的自我剥削)。难听如「奋斗逼」「工贼」,更广为人知的「打工人」「内卷」,更早几年的「贩卖焦虑」「毒鸡汤」,描述的都是这个螺旋下沉的无解泥沼的截面。
然后有了「躺平」。躺平这件事之所以不便被深入讨论,因为它就像许多类似重要的概念那样,一旦沿着链条细想下去,就涉及动摇根基的问题。例如,躺平 - 为什么不能躺平 - 因为奋斗是唯一正确的生活方式吗 - 唯一正确存在吗 - 正确的生活方式能让人避免死亡吗 - 在死亡面前金钱和荣誉的意义是什么 - 如果不能带来幸福感则成功还是成功吗 - 谁是从你的所谓成功中真正得利的人……诸如此类。
目前国内语境下的「躺平」如果用韩炳哲的观点来审视,我相信不够作为真正的出路 —— 因为它其中只有无力的消极回避,却无带根本批判力的「愤怒」或「沉思」,这还是有本质区别。但它是有警醒与启发的积极意义的。即允许退后一步、在「内生的必须积极行动的信条」与「彻底的蛰伏思索以获得升华」之间生出一段缓冲地带,在这里,批判和反思的种子在客观上减少了「盲动」而挤出的喘息空间里发芽。同时,它能启发旁人(决策层 / 大厂 / 普通打工者)迅速作出反应。
假装有聊
「无聊」这个标签由谁来贴上,就由谁掌控着「有聊」的话语权。现代的流量掌阀人把持着注意力,也就掌握了趋势,盖趋势已非一种洞察、总结或预测,仅仅是又一款能被批量打造和仔细包装的产品。近的像热搜平台的广告位,替你决定吃瓜的姿势;稍远的如短视频平台跨界外卖,不仅喂给你最舒适的同温层精神食粮,更打算包揽你的物理脾胃;而远的……抱歉,已经没有人关心远的。至于「单身经济」「丁克经济」「LGBT 经济」等,先将人加上前缀分类标签,然后售卖。而我们正面对着这样一个时代 —— 当人们普遍有着前所未有高涨的热情去拥抱自己的售卖者,并配合他们的表演。
在过去这一年,野餐、滑雪、露营、冲浪相继成为国内所谓「新中产」人群趋之若鹜的休闲方式,其精髓不在于活动本身,而是其过程的展示和获取社交货币,再无聊甚至痛苦的过程似乎也能在点赞的数字跳动里升华为难忘风景。如果没有被妥善地记录,或没有留下几张「出片」的返图,那就基本等于没有发生过。其中有几成自得其乐,有几成附庸风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哲学家克里希那穆提(Krishnamurti)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当思维完全静止,真理便出现了;对美的爱可以表现在一首歌、一个微笑中,或表现在沉默之中;然而我们大多数人不爱沉默。」「热爱工作的人事实上是囚禁在工作里面,……他的工作其实是逃避生活。」我是否可以化用这句话,认为「害怕无聊的人事实上是被囚禁在无聊里面,ta 用能说服自己的、制造有聊的方式,来回避无聊的生活真相。」
礼非必要
礼 —— 就像是跳舞,它不是一个必需品。因此在效率驱动的生存逻辑下被越来越忽视并不值得奇怪。礼,是礼节,礼貌,礼仪。「礼崩乐坏」,并不在一瞬间发生 —— 当我们看到「糊弄学」以嬉笑怒骂的型态带来又一篇 10w+ 推文;当我们看到 70 后、80 后、xx 后们又在为 yyds 这样的缩写唉声叹气;当正确使用「的得地」的常识已经普遍降级为适当分一分「再在」就是个文化人了……
这也很难苛责大众。正因为除了效率以外的一切都似乎不再重要(因为它们无法被转化为绩效,也无法被量化),礼这种不实用又不经济的东西,自然屈居二线 —— 除非当它又展现出了搞钱的潜质 —— 就像女权、或流浪动物保护、或是打着反趋势旗号拥抱趋势的一切事物(如果它是真心反的,或无所谓正反的,也有信心把它变成商品化的同盟,就像丁真)。简单地说,不能带来流量的礼,就不是好「礼」。
礼和其他东西一样,被标签后待价而沽。
与此同时,「礼」作为有倾向性的价值取向,在相对主义垄断市场的当下,变得愈加不受欢迎。何为「礼」?谁对它有解释权?(一个浅显的例子是:男士帮女士开门,不再是被广泛共识为一种绅士礼仪,或被一部分女权主义者用男性中心论来解读)不再是长者,不再是位高权重者,不再是一家之主,不再是特定行业的专家;谁都有,于是谁都不再有;礼的价值迅速贬值。
崩坏禁止
在日常的观察中,我注意到很多人陷入对「物」的过度保护的审慎状态。广泛存在的如,手机的贴膜、加壳(而非直接感受工业设计的成果),对清洁度带有强迫症倾向的追求比如空气净化器、扫地机器人、蔬果清洗剂、内衣裤消毒剂(而非坐于未修剪的裸露草坪之上),过度包装的加工食品……当然还有,对身体塑造的执念,既有永葆青春的追求(化妆品,医美,抗衰老),身体的养护(保健品,健身训练,塑形),也有人设的外在焦虑(自拍,修图,删除)……健康躯体崇拜以现代的、流行的表象占据现代人的心智,终极服务的目的依然是令自身更接近「理想自我」,也可提升在效能社会中的竞争力。
尼采有预言「上帝死后,健康成为新的上帝」,这丝毫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对于我的几乎每天必须保持健康以持续营业的咖啡厅创业朋友(以及千千万万这样为自我实现而不敢生病的打工人),或受诱导狂热地购买来路不明的保健品和沉迷于养生技巧的年长人群,保护自身健康已走上异化之路。《倦怠社会》中有精准的判断:「因为生命被简化成为一种生物机能,变得赤裸,褪去了一切装饰和叙事……这时便产生了健康狂热症。由于社会的原子化和公共事业的退化,个体仅剩下自我的身体,因此要不惜代价地维护它的健康……这种健康是自我指涉的,其内在是空洞的。」
要呵护所有的「物」,以尽可能延长它们保持光鲜外表的时间(但对于发挥真正价值,倒成为其次和可被牺牲的);不允许自我生病,因为生病是负面的、不积极的,是与那个时刻鞭策自己的「理想自我」相悖的。
在这样的普遍认知里,「无聊」的状态也不是健康的,在「积极生活」的感召下,「虚空(emptiness)」是一种罪恶。讽刺的是,这种指向自身的敌意或内疚感,是带来精神疲倦的真正罪魁祸首,而不是虚空本身。
尝试无聊
无聊也需要练习 —— 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 又或许,并不是如此。从繁务中抽身获得沉静的力量是有技巧和经验的,而非天性。无聊二字,从字面看,就是不说话,约等于沉默不语。在长期偷换概念和妖魔化以后,它成为绩效社会里一种没有建树、没有贡献的批判对象,从字的型态上都看起来像是没有力量和立场的。
曾几何时,我们也赞颂国画留白之美,风靡日本的整理术也将预留空间作为重要原则,偏偏留下空白的时间是不可接受的,这不奇怪吗?或许你会说,冥想也正在成为一种风靡的行为,但这里有一个将方法论当作目的的缺陷,或并未知其所以然的情况下的练习,是有附庸风雅之虞,或不能察觉之所以这样做的底层原因:重新获得放空和内视的可能性。
在手足无措的空白里,人才有了醒觉的阵痛(你不良的身体状态,你失去的兴趣与乐趣,你疏远的人和地方,你所不满意的),而这阵痛促使你有机会转而找出真正值得度过剩余人生的方式 —— 假如你相信它可能胜过麻醉剂中获得的短暂而绝望的安慰。
或许在一个不那么紧凑的午后,在内心的绩效法则开了小差的瞬间,可任由空虚感袭来,化作心底不愿承认的对功成名就的质疑:谁在绑架我的时间、空间和整个人生,为何「功成名就」只有一种体现的方式?有着体面收入和显赫社会地位的律师也会在超市过磅结帐的瞬间羡慕起收银员简单重复而无聊的工作;人们结伴在冷气开放的商场中买一两个小时体验木工或油画来获得实在的创造力的满足(但成为一种刻奇,见《我和你有个共同点就是不想工作》);幸福感排名(很难想像在意这个排名的人会幸福)永远名列前茅的丹麦人,普遍把远离现代生活的返璞归真小木屋作为理想,这又是为何?
在为照片骗过 app 背后的人脸识别和机器学习算法,而给出了比实际年龄更小的数字欢呼转发的时刻,在为直播间的抢购设置闹钟的时刻,在又一个加班或看球的通宵……生命在同等积极而沉默地消逝。
如果方向是错的,昂首踏步只能让你和目标渐行渐远,这句话许多人都听过。然而消极应对的能力在当下的世界被低估了。尼采认为,消极的能力不等同于「无能力做某事」,却是「不去做某事」。是沉静、审慎的力量,这不等于消极怠工。然我不敢在此过多着墨,若是进一步渲染「无聊」的「功效」,以及向着怎样的「目标」进发,则又囿入了以功绩和意义论成败的泥沼。还是让无聊归于无聊,无他,引而不发耳。
你有权保持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