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那么浪漫的事实是，审美标准的背后总有权力的影子。本月，发生在美国国务院的一件「小事」就是一例。
12 月 9 日，美国国务卿 Marco Rubio 发布了一份题为「回归传统」的备忘录，要求所有国务院文件必须改回 14 磅 Times New Roman 字体，从而废除了 2023 年（拜登执政期间）该部门关于改用 15 磅 Calibri 的规定。
说实话，大多数人对这两个字体的认知，可能也就停留在「都是常用字体」，而说不出具体的差异。但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鸡毛蒜皮的字体选择问题，为什么能让美国国务院这样级别的机构在三年内两次关注呢？
根据爱好「键政」的苹果圈博主 John Gruber 获得的备忘录全文1——翻译见文末附录，建议先阅读——Rubio 要求改回 Times New Roman 理由主要有以下几点。第一，用衬线体方能体现官方文件的专业、庄重和权威（¶¶ 6–8）。第二，用衬线体是为了与白宫、法院等官方机构以及国务院自己历史上的做法保持一致（¶ 9）。第三，矫正上届政府为多元化、公平、包容与无障碍（DEIA）等政治正确目标所做的装点门面（¶ 10）。
对于美国党派政治的评论超出了本文的范围。但用尽可能中立的语言描述，特朗普第二任政府上台后，确实在以超出常规的频率和幅度，废止和逆转上一任政府的政策，而 DEIA 事务首当其冲。例如，备忘录中援引的第 14151 号行政令就是特朗普在上任首日签署的，其中指示联邦各部门和机构终止所有与 DEIA 相关的活动、办公室、职位、政策、项目和合约。
因此，这次变更的动机显然存在政治因素，目的是为了遵守和推进特朗普政府反 DEIA 的一贯议程。剩下的问题在于，这仅仅是一个政治举动吗？换言之，Rubio 备忘录中提到的前两项非政治理由（设计和历史）在多大程度上是合理的，还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复习一下，所谓衬线体，是指在笔画的末端有细线、突起等额外装饰的字体；这些装饰就称为「衬线」（serif）。依照一种常见解释，衬线起源于石刻铭文。罗马石匠首先将字母轮廓绘制在石头上，然后沿着轮廓雕刻。笔画末端和拐角处向外展开，就形成了衬线。这或许就是备忘录将衬线体与「传统、正式与仪式」联系起来的依据。
然而，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衬线体的历史背景，甚至分不出衬线体和无衬线体。一般大众并不是首先认为衬线体代表专业和权威，于是决定在正式场合优先使用；相反，更常见的认知路径是首先看到行政、学术、职场等环境主要使用衬线体，或者自己在这些场合被要求如此使用，然后才将其与专业和权威联系起来。
退一步说，即使从纯粹的设计和历史层面看，Times New Roman 虽身为衬线体，也并无多少「专业、庄重和权威」的风貌。Times New Roman 字体最初是 1931 年为《泰晤士报》设计的，而报章字体的普遍设计目标是印刷清晰、节省版面以及易于速读。
因此，它的笔画较细（为了给新闻纸上的油墨晕染留下空间），横向尺寸看起来较窄，而 x 字高（字母四线格中间两线之间的部分）较大。这种功能性的设计思路当然无可厚非，但已经偏离了旧式衬线体的外观，难以被称为「传统」；在如今的高清屏幕上看起来更是十分瘦弱，毫无「仪式感」可言。
其实，实用主义和惯性思维才是 Times New Roman 长期占据主流的原因。Times New Roman 是早期 Windows 中内置的少数字体之一，也因微软的推广名列所谓「网页安全字体」（web-safe fonts），也就是可以假定不同平台都能显示的字体。因此，在电脑时代的早期，选择 Times New Roman 不是因为它有多优秀，而是因为没得可选。习惯逐渐固化成规范，各类机构不加思考和批判地要求沿用旧制，将 Times New Roman 抬上了其实难副的地位。
许多真正关注设计的专业意见都建议不要使用 Times New Roman。例如，字体设计师 Matthew Butterick 有一段颇具文采的论述：
当 Times New Roman 出现在书籍、文件或广告中时，它传递的是一种冷漠。它仿佛在说：「我选择了阻力最小的字体。」Times New Roman 与其说是一种字体选择，不如说是选择的缺失。这就像深空的暗色不能算一种颜色一样。凝视 Times New Roman，就如同凝视虚空。
而美国联邦第八巡回法庭在给律师的排版建议中，也特别劝告道：
排版决策应当目标清晰。《泰晤士报》选择 Times New Roman 字体，是为了服务追求快速阅读的读者群体。而律师不会希望读者快速浏览文件后就弃之一旁，而是追求最大程度地让读者记住。实现这一目标需要不同的方法——不同的字体、不同的栏宽、不同的书写规范。法律文书应当像书籍，而不是像报纸。我们能提供的最重要建议就是：阅读一些优秀书籍，并努力让你的法律文书更接近它们的品质。
至于 Rubio 在备忘录中援引的其他美国官方机构，其实也并没有选择 Times New Roman。例如，美国最高法院要求向其提交的文件使用 Century 家族的字体，而其判决文书也都使用该家族中的 Century Schoolbook 排印。这种字体起源于 19 世纪，骨架舒展、粗细相映、形态优雅，在「气场」上就高过 Times New Roman 一筹。如其名称所表明，Century Schoolbook 原本是一款教科书字体，专为易认性做了优化；配以得体的排版，阅读体验明显高过那些用 Word 随意糊弄的 Times New Roman 制品。
再看立法机关，美国国会法案的官方 PDF 目前以 Cheltenham 字体排印标题，以 De Vinne 字体排印正文。De Vinne 最初发布于 1902 年，与 Century Schoolbook 的风格比较类似，但笔画粗细对比更强、衬线更具装饰性，看起来更接近「雕刻」的质感。客观地说，这种设计已经接近标题专用的字体了——想象一下《时尚芭莎》的刊名字体 Didot——用来排正文，读起来是比较累的。但要论传达仪式、庄重之感，它还是比 Times New Roman 有资格得多。（法案经正式颁布成为法律后，则以 New Century Schoolbook 字体排印。）
甚至 Rubio 效忠的特朗普政府，在白宫网站设计中也采用了时下流行的瘦长衬线体（Instrument Serif）；虽然以政府网站的标准看着未免矫揉造作（浮夸的措辞也贡献了这一印象），但至少是醒目、高调的。如果把 Times New Roman 换上去，AMERICA IS BACK 的口号只会变成一句嗫嚅。
可见，Rubio 备忘录中提到的设计和历史理由并不成立。衬线字体的正式和权威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建构出来的，而 Times New Roman 的起源和设计更是与这些特质无关，其权威感——如果有的话——主要来源于拘泥于这个字体的那些机构的权威。如果真的是为了所谓回归传统、体现庄重而回归衬线体，有很多比 Times New Roman 更传统和庄重的选择。
行文至此，看起来似乎像是要为美国国务院之前的选择——Calibri 辩护。可惜的是，Calibri 也不是正式场合的好选择。虽然如上文所说，严肃和庄重并不是衬线字体的专利，但 Calibri 也不能体现这些特质。
从分类上说，Calibri 属于所谓「人文主义」（humanist）字体。这种字体的特点是造型圆润、笔画舒展（可观察 a、c、e、s 等字母的宽阔开口）。而 Calibri 圆润尤甚，可以在大多数笔画末尾看到明显的圆角，很多字母看起来简直像是手写的，以至于其设计师也以「温暖柔和」来形容它的质感。
风格本身没有对错，但你显然不会希望一份官方文本或者法律合同看起来「温暖柔和」。这也是为什么我非常反感微软从 Office 2007 开始将默认字体换成 Calibri：默认字体需要的特征是中性、通用，而不是展现温度。（微软在 2023 年用 Aptos 顶替了 Calibri 的默认字体地位，不过还是因为惯性难改，很少见到使用这个字体的场合。）
当然，当时的美国国务院之所以要换字体，主要理由是提高「可访问性」和「包容性」，也就是让文件更易于不同身体和认知条件的人士阅读。这个目的本身值得肯定，但正如前几年美国政界和商界流行的许多包容性措施一样，其手段和目的之间的关系充其量是牵强的。
首先，Calibri 本就不是为可访问目标而设计的字体。Calibri 最初是微软为推广其 ClearType 字体渲染技术委托制作的，其设计目标是在当时的低分辨率屏幕上显得清晰。这意味着它优先考虑的是在特定亚像素渲染技术下的平滑度，而非让字形本身易于辨识。如果目的真的是无障碍，应当选择专门为此目的设计的字体。例如，Atkinson Hyperlegible 字体通过添加衬线、夸大形状、倾斜笔画等方法，更好地解决了字符混淆问题，在低视力条件下也能辨识。相反，Calibri 没有任何防误认设计，大写字母 I 和小写字母 l 在视觉上几乎完全一致，试问「可访问」在哪里呢？
更何况，文件的可访问性本就不完全取决于其外观，而更多取决于其内在结构和呈现机制。例如，W3C 的 web 无障碍标准就指出，无障碍的内容应当是可感知、可操作、可理解并且可靠的。这意味着文档应当具有规范的语义结构（以便屏幕阅读器等工具能正确识读其内容），支持自定义版式和字体，以及兼容多种浏览方式和设备等。如果能实现这些原则，文档本身用什么字体其实并不重要，因为用户可以用自己偏好的工具、以自己偏好的方式来访问内容。相反，如果文件编排技术粗糙，甚至就是一个扫描版 PDF——正如许多公文所是的那样——即使看起来用了一个「包容」的字体，也只是在自我感动。
其实，如果一定要用无衬线字体，有很多比 Calibri 更好的选择，例如机场导视系统里常见的 Frutiger、苹果曾经采用多年的 Myriad、冷静而严肃的 Univers（或者经过良好排版的 Helvetica Neue）、新一代流行中性字体 Inter 等。如果要体现「美国制造」元素的话，许多美国政府网站使用的 Public Sans（根据特朗普第一任期内通过的《21 世纪综合数字体验法案》获资金制作）也是不错的选择。
因此，Rubio 备忘录将这个举动批评为「表面功夫」（cosmetic）虽然不乏政治姿态，但也不算冤枉。
总结下来，美国国务院上一次为了一个合理的目标，采取了一项关系牵强的设计决策，选择了一个与之不匹配的字体；而这一次出于政治动机取消了之前的决策，并回归了一个无功无过的字体。矮子里面挑将军，Times New Roman 可能相对来说要好一些，因为它毕竟认知度更高，也不像 Calibri 那样在风格上就与公文语境格格不入。但 Rubio 在备忘录里（虽然肯定也不是他自己写的）本可以更诚实一点，没有必要用掉书袋来粉饰一次政治举动，溢美一个平庸的字体。
Times New Roman 并不能让美国再次伟大。
附录：备忘录全文
主题：回归传统：所有国务院文件必须使用 14 磅 Times New Roman 字体
1. 这是一项行动要求。参见第 4 段。
2. Rubio 部长已指示本院将 14 磅 Times New Roman 字体作为官方文件的标准字体。此项格式标准符合总统关于「美国外事统一立场」（One Voice for America’s Foreign Relations）的指示，该指示强调，本院有责任在所有沟通中展现统一的专业声音。无论是内部备忘录、为上级准备的文稿，还是对外分享的文件中，格式一致能增强可信度，并树立统一的国务院形象。
3. 在外交沟通中，呈现方式本身就是信息的一部分。排版影响着官方文件观感的连贯、专业和正式。在法院、立法机构以及所有联邦机构，衬线字体仍是标准选择。这些场合特别强调书面记录的持久和权威。本院与此标准做法保持一致，方可确保我们的沟通同样体现官方往来信函的要求，庄重、一致和正式。
4. 行动要求：自 12 月 10 日起，所有提交至执行秘书处（The Line）供国务院负责人审阅的纸质文件，必须使用 14 磅 Times New Roman 字体。执行秘书处 InfoLink 网站上的模板将于 12 月 9 日更新。国内各局、办公室及海外使领馆也应在所有要求的纸质文件中采用 Times New Roman 作为标准字体。各办公室应核查模板、指导文件和工作辅助材料，确保遵守规定。SMART 格式标准将相应更新。5 FAH-1 H-414、5 FAH-1 H-621 及 5 FAH-1 Exhibit H-513.2(1) 中关于 Calibri 字体的提述应视为无效，后续将更新以反映恢复使用 Times New Roman 的规定。
5. 例外情况：根据 15 FAH-1 H-124 及 5 FAH-1 H-321(b) 规定，法律事务处（条约事务）和总统人事办公室为总统签署准备的材料应继续使用 Courier New 12 号字体。
背景说明
6. 《外交事务手册》（Foreign Affairs Handbook, FAH）规定，「经典衬线字体……符合国务院作为高级内阁部门的庄重与地位」（5 FAH-7 H-126(a)）。因此，「14 磅 Times New Roman 是国务院的标准字体和字号。所有为国务院主要官员准备的书面材料必须使用该字体。」
7. 排版影响书面文本的权威性与庄重感：「国务院字体是国务院标识的重要元素。」（5 FAH-7 H-126《国务院字体》）例如，「国务院信头必须体现庄重与高效的质感……符合国务院的庄重与地位。」（5 FAH-7 H-131）
8. 衬线字体源自古罗马时期，通常被视为传统、正式与仪式的象征。据报道，约翰·肯尼迪总统在重新设计空军一号时，为飞机上著名的「美利坚合众国」标识选择了衬线字体 Caslon，因为该字体与《独立宣言》早期印刷版所用字体相似。衬线字体是「在字母笔画末端添加短线的字体，而无衬线字体笔画末端平直无装饰」（参见 5 FAH-8 H-522.4‑1）。5 FAH-8 H-522.4–1 同时说明：「字体（font）是字型（typeface）的特定变体……但在日常使用中，字体一词已同时涵盖字型与字体概念。」
9. 白宫、美国最高法院以及许多州和联邦政府机构都使用衬线字体。衬线字体也是国务院的首选字体。参见 5 FAH-7 H-126(a)–(c)（「用于正式标识国务院的字体家族是 Bodoni。这种字体具有经典的衬线外观，适合国务院作为高级内阁部门的庄重和地位。Bodoni 也是一种清晰易读且易于获取的字体。……国务院出版物中批准使用的其他字体包括 Palatino、Times Roman、Century Expanded、Helvetica [一种无衬线字体] 和 New Century Schoolbook。」）可见，国务院在其现代历史中一直优先使用衬线字体。从一百多年前采用打字机，再到后来使用计算机，国务院使用了等宽衬线字体和 Courier。最终，在 2004 年，国务院将 Times New Roman 确定为标准字体，并坚持使用了近二十年。
10. 但在 2023 年，国务院选用了无衬线字体 Calibri，理由是「多元化与包容事务秘书办公室推荐该字体，作为无障碍环境的最佳实践」。然而，与衬线字体相比，Calibri 显得不够正式。在官方信函中使用时，Calibri 与国务院信头的正式字体格格不入。尽管国务院在多元化、公平、包容与无障碍（DEIA）事务中多有违法、不道德、激进、浪费之举（如参见第 14151 号、14173 号、14281 号行政命令，以及《关于从外交国务院消除歧视行为与歧视性公平意识形态的备忘录》），而改用 Calibri 在其中甚至排不上座次，但这仍是一种表面功夫：政府承诺改用该字体是为了缓解「残障人士的无障碍环境问题」，并向员工保证「采用该字体就是支持国务院创建无障碍工作场所的承诺」，但这些承诺均未兑现。事实上，在采用 Calibri 字体后的一年，国务院基于无障碍环境需求，修订以往文件的案例数量，与之前一年完全相同（2024 财年 1192 例，2022 财年 1193 例）。而修正成本在该期间实际上增加了 14.5 万美元，涨幅近 20%。改用 Calibri 除了降低国务院官方信函的规范性，毫无成效。因此，为恢复国务院书面工作成果的庄重性与专业性，同时废除另一项浪费的 DEIA 工程，国务院决定重新采用 Times New Roman 作为标准字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