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篇文章,我想记录我生活中接触的劳动者的例子。在谈论影视剧中我喜爱的平凡生活的时候,我引用的作品描绘的对象多多少少还算是“白领”一类的脑力劳动者、服务业的从业者,或者城市居民。对于第一、第二产业的体力劳动者,这几部作品并未做什么刻画。通过喜爱的影视剧获得对“平凡生活”的了解毕竟是局限的,我还需要更多生活素材的补充。

虽然理论上说,无论是脑力还是体力劳动者,都同属于一个阶级,都需要通过出卖劳动力赚取生活所需。但是在我经历的城市生活里,这两类人的隔离几乎是绝对的。最近半年,住处附近的火车站开始扩建,我每天散步的道路上也多出了一批一批的施工队。散乱地堆在马路边的木桌、水桶,还有满是磕碰的面包车,与远处崭新的写字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我心里也知道,这些高楼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建立起来的。每天散步到这里,我有时看到他们打孔勘探,有时看到他们用餐,有时看到他们躺在草地上享受中午的阳光。但碰到这么多次,我好像没有一次与他们搭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大概也没有欲望同我讲话。在我平时喜爱去的咖啡馆、园林、书店,甚至是每天用餐的商场,似乎也没有见到他们。我身边隔离和冷漠的茧房已基本落成,日常生活中只剩下与我相似的人。幸运的是,这茧房毕竟不是由什么坚固的材料打造的,从缝隙里还能看到外面的场景。或者可以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听一些外面的声音。

在地铁站

去年大概是临近中秋的一天,我正要坐地铁赶去看晚上的演出。这时候身边一位大哥,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看向我,有些胆怯地掏出一张褶皱的纸张,向我问到:“这是去火车站的方向吗?”

我接过那张纸,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换乘站的信息,字迹也已经模糊了。我仔细看了看,大哥坐的方向没有问题。不过在2024年,大哥虽然拿着智能手机,却并未用它导航,我还是有点惊讶,于是和他说到:“这个方向是对的,您不用手机导航吗?这样更清楚些。”

“不知道咋用,平时我们也不怎么离开工地”他回答道。

“苏州也算是旅游城市了,现在马上要放假,您不去园林一类的景点转转吗?”

“我们工地上平时不休息的,如果休息那就是下暴雨,也出不来。法定节假日会休息,但这时候要回家。我今天就是要回昆山去。”

“哦这样,确实太辛苦了。”

“车到了,我上车了,谢谢啊。”

“没关系,我也乘坐这边。”

上车后,虽然是同一个方向,但我和大哥坐到了不同的车厢,于是便没有再对话。坐在地铁上,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们每天的生活、娱乐和工作,都发生在他们建设的大楼里,但劳动却把他们几乎完全排除在了城市生活之外。他的皱纹,手上的老茧,眼里的血丝,处处透着疲劳。这样的平凡生活,如何能多一些乐趣呢?

明天天气真好,该请假出去走走

第二段故事来自一位视频博主的作品。视频内容是他前往某地砖厂打工调研的见闻。由于此视频似乎被本人删去,所以我在此就不提作者的ID。如有侵权,此段文本也可联系我删除。

作者调研的砖厂位于中部某地的村镇,规模并不算很大,也不是我们常在广告里看到的那种现代化厂房。村里人在农闲时,时常来工作赚钱。工厂工作十分辛苦,但大多数工人对此并无意见,因为这类实体制造的企业可以采用计件工资制,多劳多得。有时有些不满,反而是抱怨活少了,赚不到钱。大多数工人的生活也较为单调,工作外就是基本的生活事务和农活。但有一位工人很特殊,大家都说这位大哥肚子里有墨水,让作者去采访他,作者于是也听从了建议。

大哥很赞赏作者的调研,现在愿意这样深入乡镇的年轻人很少了。大哥自己说,平时没事就喜欢读书,也会练字。虽然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但是因为常常临摹观赏,许多书体信手拈来。视频里,大哥还在土地上写了一句毛主席的诗送给作者。因为没有背诵下来,就不写在这里了。

采访的最后,大哥说:今天天气真好,这样的天气就适合出去走走。明天天气也差不多,明天就不来工作了。

喜爱文学是幸福还是诅咒

第三个故事,来自《我的皮村兄妹》新书分享会上的一次对话。皮村是北京城郊的一个外来务工人员的聚居区,其中的居民大多在北京市从事体力劳动或服务行业。特殊的是,皮村的工人们渐渐形成了自己的社群组织,组织工友之家,举办打工春晚,进行各种各样的兴趣活动,甚至还建立起了打工博物馆。时过境迁,皮村的热闹劲已经过去,似乎只有文学小组硕果仅存。他们定期在文学小组举行阅读和写作的活动,在大多数人视为简单平凡的工作之余讲述自己的故事。其中一部分人,真的写出了受欢迎的作品,但大多数人的写作依然默默无闻。于是在现场,一位观众这样向作者提问:对于这些经济、文化条件没那么好,也难有成就的体力劳动者,喜爱和向往文学是幸福还是痛苦的诅咒呢?

作者袁凌的回答我仍记忆犹新,大致是这样的:

“首先文学对于他们是种爱好,只要去学习、探讨、创作,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快乐的,当然是幸福的事。至于有的人可能感受到痛苦和挣扎,那是因为他察觉到自己有天赋。自认为有天赋而无法兑现,这有可能是他自我认知有问题,但也有可能是社会有问题。即使他因为文学天赋难以兑现而感到痛苦,我们作为外人也不能评判这对他是好事还是坏事。我自己也有十几年的创作黑暗期,现在大家可以说我搞文学,要在黑暗起别人就说,是文学把我搞了。所以对他人的选择,我们要尊重,这是他主观做出的选择,或者说有选择就已经是幸福的事了。另外,人心里都有各种各样的情感需要抒发,如果不通过文学,可能会通过赌博等不好的方式发泄出来。文学至少是一个比赌博更好的爱好吧。”

让我印象深刻的,除了作者说的内容,还有他表达时的从容流畅。或许在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十几年里,他也曾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我也曾有机会问过《我在北京送快递》的作者胡安焉,如果你的作品没有成名,没能因此改善生活,你对自己作品和写作的看法会有什么区别吗?他简单地回答:不会有什么区别。

 

2024年10月23日,草地上的午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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