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自己的道路
“到了。”老板为我开了门,然后就瘫倒在了沙发上。因为是20多年的老小区,没有装电梯,他帮我搬行李爬几层楼上来也确实累得够呛。还好我大部分的衣物之前化整为零都搬过来了,从今天开始,我就要以“女朋友及租客”的身份住在这里了。
“要不要先给叔叔阿姨上香?”我想表现得尽量乖巧懂事一些,老板点点头,带我进了他父母之前用的次卧,而带卫生间的主卧本来是老板自己的房间,从今天起就给我用了。
“远藤周作?”上完香后,我在床头看到了一本薄薄的小书《对影》,作为一位懂日语的翻译,我自然听说过这位知名作家。但惭愧的是,在今天之前,我其实并没有读过他的作品。
“喜欢就看吧,我先去店里,晚上我买点菜回来。”老板拉着我到了主卧,对哦,还有行李得收拾,不过这哪有读书重要呢?
一个人,一本书。一读,便是一个下午。

“所以你下午就光读书了对吧。”老板带菜回来的时候,我才刚把书读完,他一边在厨房忙活一边吐槽,我只能吐吐舌头,开始收拾房间。
“是因为阿姨才读这本书吗?”日渐落,菜上桌,我们一边吃一边聊起了这本《对影》,这本书的副标题是“围绕母亲的故事”,而根据本书附记所言,《对影》是新发现的未刊之作,而其他几个短篇虽然是从远藤周作的作品中选编而来,但其人物原型都是远藤周作和他的母亲。
“是因为你哦,”老板一边给我剥虾一边说,“你看《对影》这篇里的胜吕,不就是翻译推理小说的翻译家嘛。”
“不过在后面的短篇里,胜吕成了小说家,同时在构思以母亲作为主人公的小说,”我也努力扮演贤惠妻子的角色,给老板夹了点菜,“虽然故事里,胜吕一直说自己无法动笔,还强调了父亲曾告诫他绝对不能写家里人的事,但最后还不是写出了《对影》,虽然没发表就是了,当然这么说就有点‘元小说’的意思了。老板你怎么看胜吕的母亲,也就是远藤周作的母亲呢?”
“我说不清楚,”老板把虾壳倒掉,边洗手边思考,“不过我感觉,对影也好,杂种狗也好,可能都是有象征意味的。”
“《杂种狗》那篇吗?不是因为胜吕小时候也养过一条名为‘吃吃’的狗,然后通过养狗这条线索,来讲述母亲的故事吗?”我看向老板,“你同意我养狗吗?杂种狗也可以的。”

“不行,”老板双臂交叉,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胜吕的妻子和儿子就讨厌小动物,我比他们更严重,非常怕猫猫狗狗这些,说是恐惧也不夸张。不过你有没有觉得,书里之所以强调是杂种狗而不是纯种狗,除了杂种狗廉价低贱,以及胜吕本人喜欢以外,是不是还代表了父亲和母亲的两种人生理念,在胜吕,也就是远藤周作身上杂糅了呢?也就是说,胜吕本人就是‘性格温和,胆小的杂种狗’。”
胜吕的父亲是一个将“平凡才是最幸福的”挂在嘴边的人,和想要像火焰一样生活的母亲,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活法。如果按照“间断平衡”理论,父亲的人生几乎是薄薄的一页,甚至可以作为附录收入母亲这部书籍当中。而胜吕的母亲,则活得格外耀眼。尽管像火一样的母亲,“会在对方的人生中烫出一道疤”。
“感觉胜吕的父亲和他的妻子才是一路人呢,都想要平平淡淡的幸福,”我通过低头夹菜掩盖自己的表情,“我感觉自己也会变成那样的人啊,毕竟‘女人都是软弱的动物’,‘女人无法轻易放弃眼前的生活’。”
“妻子是和母亲截然相反的形象,甚至让我觉得有点像是‘红玫瑰和白玫瑰’,也许正因为娶了安于平淡生活的妻子,胜吕才会憧憬母亲那样的人生吧。但如果我是胜吕,肯定不会问你‘如果要和我分开’这样的问题,”老板声音低沉而沙哑,“不过,就像胜吕会变得逐渐像他父亲一样,‘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那种令人不快的习惯’,我也已经变成一个满足平淡生活的,怯懦与软弱的普通人了。”
“我是个贪心的人,月亮也要,六便士也要,但我更愿意相信你也会成为作家,像远藤周作那样的,”我想起这本书封底上写着的一行字,“希望你也不要走柏油马路,绝对不要去过那种无聊的人生”。
“遵循自己的内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们相互支持过好一生。”

人人都选择走安全的柏油马路,正因为没有危险,人人都觉得那样的路才是对的。可是回头看时你会发现,我们无法在那条安全的路上留下哪怕一个脚印。海边的沙滩虽然难走,但是当我们回头,就能看到自己的脚印一个一个地留在了地上。
“前几篇里的母亲,都贯彻了这一信条啊,”我放下碗筷,看向老板,“你知道她所谓的‘更高层次的东西’是什么吗?那种比演奏技巧更重要的东西。”
“也许只有到了一定的高度,才能看到更远的风景吧。就像《登鹳雀楼》,只有‘更上一层楼’才能‘穷千里目’,我们站在地面上是看不到远处的风景的,”老板用我的话来打比方,“之前你不是用汪曾祺的小说来规劝我嘛,就像《岁寒三友》里的靳彝甫,但季匋民劝他有个前提,就是靳彝甫有家学渊源,在技巧上其实功底深厚,缺点是眼界不够,境界不够,所以才需要出去闯荡,见世面。而我们如果技巧上都不够,谈何见世面呢?”
“那你以后就在书店里陪我一辈子吗?”我倒不是那种“望夫成龙”的人,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觉得自己像远藤周作的父亲那样,拖累了阿节的一生。
“也许会做些其他事情,而AI时代的人要开拓眼界,也不必非得到外面跑来跑去,”老板指着《对影》,笑着说,“也许我真的会像远藤周作一样写小说,把你写进小说里,要不也叫阿节?”

“这太不礼貌了!”我脑海中想起远藤周作笔下的母亲,乡下有钱人家的小姐为了追求音乐梦而去当女佣,成了音乐老师却想着要开演奏会,然而,“我们无法看清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那些推测只能永远徘徊在母亲真正的秘密之外”。母亲阿节的内心,可能连她的儿子也看不清楚吧。
所以,当远藤周作化身胜吕,他所能回忆的仅仅是“他还是孩子时,母亲花三四个小时只为找对一个音节的身影,她那如机器般无休无止挥动琴弓的手,以及被磨出厚厚老茧的指尖”。那时的母亲“不满地双眉紧蹙,不知厌倦地追寻着同一段旋律”,“渴望通过自己的寻僵硬指尖将旋律演绎出独特韵味”。
这就是母亲所寻找的“更高层次的东西”吗?
“我不懂音乐,如果让我听《命运交响曲》,我更感兴趣的并不是贝多芬的创作技巧多么出类拔萃,而是他本人的故事振聋发聩,”老板说,“大部分业余爱好者其实都是外行看热闹,是搞不懂技巧上的子丑寅卯的,那么打动人心、引起共鸣的,往往是一个故事,一种通过故事传达出来的精神。”
“所以母亲阿节的故事,是要告诉我们,走那条‘少有人走的路’吗?”我问老板,“或者像弗罗斯特写的那样,‘选择了人迹更少的那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也许,重点不是‘道路’,而是‘选择’吧,”老板看向我,“阿节留给胜吕的财富,其实并不是说她的道路多么正确,值得跟随,而是她坚持选择的勇气,敢于在家人、邻人的异样眼光中走自己的路的勇气。坚定地走自己选择的路,留下一个个的脚印,比随波逐流地过好一生,要有意义得多。我想,这是阿节作为母亲,用自己的一生教会胜吕的事情。”

晚饭吃完,老板负责洗碗。我则坐到沙发上重温小说的后半部分,如果说《对影》《杂种狗》和《六日旅行》这三篇,还是在以“胜吕”的名义讲述自己和母亲的故事,那么从《你的身影》开始,我们似乎进入了另一个名为“阿周”的人的世界。就像这些篇章里的关键词——“地下教徒一辈子都不得不过着对世人撒谎,决不能向任何人表露真心的双重人生”一样。远藤周作也藏着不能说出口的秘密,而这秘密,自然与母亲有关。
对于地下教徒来说,在漫长的黑暗岁月里,自己的信仰转变成了最能凸显日本宗教本质的东西——对母亲的思慕之情。而对于远藤周作来说,母亲作为教徒的一部分人生,是其信仰的领路人,而母亲火一样的人生,则燃烧了不甘于平凡的远藤周作的心。就像去世二十年后,母亲依旧会出现在远藤周作的梦中,握着病床上远藤周作的手。事实上,少年阿周生病时,母亲从未握过他的手。
用精神分析学来解释这一现象自然可以,但远藤周作却是以宗教的形式,将母亲与她留下的遗物,残损的圣母像联系在了一起。而一位地下教徒的“储藏室神像”——圣母抱子像,在远藤周作眼里,就有着和母亲一样的脸。他也因此明白为何梦中的母亲并不是在拉小提琴,也不是在祈祷,“而是双手在胸前紧握,目光略带哀伤地站着凝望我的形象”。

“讲宗教的后半部分不太好懂呢,”老板给我倒了一杯桑葚茶,“我一开始读还觉得奇怪,怎么莫名其妙多出了个哥哥,名字也从胜吕变成了阿周,后来才搞清楚这并不是一系列的作品,母亲的形象虽然都取自远藤周作的母亲,但毕竟经过艺术加工后,在不同的作品里表现也不同。”
“但是许多作品里都出现了杂种狗呢,”我说,“《你的身影》里有提到主人公‘我’小时候养的狗,《归去来》中,妻子的表姐还怂恿阿周偷狗,但这条杂种狗又逃回到了虐待它的泥瓦匠家里。”
“这一篇里,回到原主人家的杂种狗,是和米格尔西田相对应的,”老板把书翻到讲米格尔西田的那页,“米格尔西田是个日本教徒,受迫害的时候逃到菲律宾,但又辗转回到了日本。在故事中,杂种狗和米格尔西田相互对照,也许是表示主人公‘我’会回到母亲身边吧,故事最后也说‘总有一天,我的名字也会被刻在他们旁边吧’。”
“我们先过好这一生。”我直接抱住了他。
我们紧紧相拥,却都没有说话。
老板的言外之意,也实在太明显了。

二手书店系列(微信公众号)
二手书店系列(豆瓣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