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列车
现在是晚上11点多,我和老板正坐在地铁16号线上。
这条线自然没有佛祖,甚至连乘客都没几个,我和老板坐到了空无一人的车厢里,开始聊书。好吧,这件事着实透着诡异,放在《东京二十三区女子》里也毫不违和。那为什么不在自己开的书店里聊书呢?我一问这个问题,老板就一副“早料到你会这么问”的样子,翻到书的目录页指给我看:
“聊《夜行列车》,自然要到夜行列车上啊。”
虽然平常我也会说“生活要有仪式感”之类的话,比如用路边采来的花装饰店面,拿枯树叶做成书签当小礼物送给顾客。但显然我和老板理解的仪式感并不是一回事。不过还好我们这节,以及左右两边的车厢都没人,于是我就大胆地问了:“老板你怎么看韩江的这本《黑夜的狂欢》?”

“说实话我看不懂,”老板无奈摊手,“虽然我是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但我其实没啥文学鉴赏能力,还不如网友评价的‘聚焦于“疲惫”,探讨孤独、希望、救赎等主题’‘勾勒出在生活泥沼里的挣扎的人,展现人性的复杂与坚韧’,所以只能根据自己的感受提炼出一些微不足道的想法来。”
“那我也要听。”
“在《丽水之爱》这篇里,我注意到韩江用了很有意思的结构,”老板指着地铁窗外的广告说,“女主人公正善坐在前往丽水的列车上,然后开始回忆她和慈欣的故事,这种有些类似跑马灯的结构,让我想到王蒙的《春之声》,但韩江把故事的重点放在了两个女生上。列车的部分,更像是串场用的报幕员。”
“我当时也在想,如果去掉列车部分,或者调整结构,把列车部分归到开头或结尾,会怎么样呢?”这时刚好地铁到站,随着电子女声响起,我不禁朝老板吐了吐舌头。
“我最初的想法是,每一次‘列车部分’的出现,是不是暗示另一条线里故事的剧情正在推进,两位主人公正善和慈欣,从初遇到关系变得密切,又变得疏离,最后慈欣离开正善前往家乡,正善也在最后坐上同样前往家乡丽水的火车,”随着车门关上,地铁重新启动,老板又继续说,“但我后来觉得,列车从起点到终点的过程,是不是暗喻了人生呢?”

“这个比喻很常见啊,”我说,“人生就是坐在列车上向着终点而去,可能有人上车坐到你身边,也可能他们会中途下车。”
“现在你坐到我身边了,”老板攥紧了我的手,就像正善试图攥住慈欣,“如果说正善的人生是一列火车,慈欣就是其中一段时间的邻座乘客。尽管有段时间,‘仿佛慈欣就是所有病原体的宿主一样’,正善都不敢让慈欣碰自己,也不敢和她对视,但当慈欣要走时,正善却又反复恳求,反复挽留她。”
“现实中我肯定会说这女人有病,但是小说嘛,我得想韩江到底想表达些什么,”我想了想,“小说里提到过她们两人‘也会像关系很好的姐妹一样’,‘长得跟亲姐妹一样’,但我觉得正善自己概括合租生活的那句‘就像水和油一样’最为贴切。”
“有什么问题吗?”老板坐直了身子,“不是有个词‘蜜里调油’形容两人关系很好嘛,就像我们一样。”
“讨厌,”我轻轻拍打了一下他的手,老板平时什么都好,就是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不正经一下,“你想想,往水里倒油,油肯定是浮在水面上的,它们彼此之间是不会融为一体的。”

“对哦,”老板这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脑门,“水和油看上去相似,本质上却完全不同。这是不是就暗示正善和慈欣有看似相同的表面,比如疲惫的神色,共同的故乡,同样悲惨的过去,但是她们内在却并不完全一样。”
“慈欣作为弃婴自嘲‘注定要漂泊一生’,却始终坚定寻找并前往故乡的信念,最后把丽水的一个村庄当作了自己的故乡,”我拿着手机念着,“山水无论远近,都与我的故乡紧紧相连。”
“而与之相对的,正善一直背负着故乡所代表的痛苦,所幸在慈欣离开后,她也踏上了前往丽水之路。”老板接着我的话说,“我是觉得,正善有一段时间突然加重的心理疾病,和她对故乡,其实是对父亲想要带着自己和妹妹自尽这件事是密切相关的,比如故事快结尾时,她所喊出的还是‘爸爸’。当然,这就是另一个话题了。”
“车辆启动,请拉好扶手……”地铁继续缓缓启动,我们的目标是终点站,现在还有一段距离,这也就意味着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继续聊这本《黑夜的狂欢》,尽管在午夜的列车上聊书,本身也有些疯狂的味道。

“以《丽水之爱》为例,我们可以概括出韩江这部小说集里的两组人物关系,”老板的眼镜反射着地铁玻璃外广告的光,如跑马灯般变幻,“第一组就是正善和慈欣,这种关系我也没想好怎么概括,有网友说,‘慈欣是正善内心的倒影’,我觉得有道理但不完整。”
“生活中她们彼此同居,彼此依靠,就像《黑夜的狂欢》里的女主角永珍和仁淑姐姐,她们一度‘像亲姐妹一样亲密’,说起来两个人一起煤气中毒,还是永珍救下了仁淑呢,《丽水之爱》里,慈欣被自行车撞了以后,也是正善送她去医院,”我脑海中突然想起之前高千的话,问我有没有打算和老板同居,而我现在租的房子的租约也确实快到期了,“但是呢,仁淑像蛇一样伤害了永珍,卷款逃走了,完全毁掉了永珍之后的人生。”
“而在被仁淑毁掉人生后,永珍的观念自然也产生了变化,比如居然对一个蛮横无理的中年女人产生了亲密感,”老板拿出手机翻电子书,“有网友说,永珍在走仁淑走过的路。因为生活的压迫,她变成了她曾经厌恶的模样,后来她应对她的小姨时,也曾经用蛮横无理的姿态为自己争得了利益。”
“所以怎么定义这种关系呢?相互依存还是引领前进?”我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长时间坐着容易胖,这还是老板告诉我的,“第三个故事《夜行列车》中的英贤和东杰,作为故事中的两个主角,更像是一种彼此推动的关系吧。”

“这个故事的最后,东杰坐列车前往东海,就像《丽水之爱》里的正善最后坐列车前往丽水一样,”老板也跟着起身,但他直接一把抱住了我,怪尴尬的,还好车厢没人,“而我们,也一样坐列车前往终点站。”
“怪不吉利的,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呢,”我拉着他坐下,“第一组人物关系大概就是这样吧,另一方依存并推动主人公一方前进,另一组人物关系是什么呢?”
“在《夜行列车》里,有一对兄弟东杰和东柱,而在《疾奔》之中,也有一对兄弟仁奎和振奎,《红锚》里也有东植和东英两兄弟,”老板搂着我的肩膀,声音低沉,“东柱昏迷不醒,振奎在小时候就被人打死了,东英也一直是东植的心理负担,再加上《丽水之爱》里被正善父亲拖入水中沉溺的妹妹美善,这组关系就很明显了。”
“美善和父亲成了正善严重洁癖的病因,东杰因为东柱的关系努力活出两个人、三个人的人生,而仁奎则想要从振奎这个‘套子’中逃离,事实上东杰也一样,才会执着于夜行列车,”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着老板的眼睛说,“你是想到了叔叔阿姨了吗?”
“生者,也许要背负着死者的命运继续生活吧,同为兄弟,死去的,卧床不醒的兄弟,成为了活着的人的枷锁,”老板没有看我,而是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才继续说,“除了这几组,还有《金达莱山脊线》中的正焕和老黄,以及在《黑夜的狂欢》里的两组,一组是冥焕和他去世的妻儿,另一组则是冥焕和永珍。他们之间的联系点就是房子,冥焕想要把房子交给永珍,这样他就可以去陪妻儿了。”

为了成为一无所有的人,好在死亡面前毫无犹豫的余地,他在那无灯房间的黑暗中有序地砸碎着用一生积累下的对生活的欲望和迷恋。
“永珍意识到了这点,所以她一直拒绝冥焕的好意,这样就可以推迟他的死亡,”我握着老板的手说,“但是当她选择了月租房以后,冥焕依然选择了结束生命。”
“就像冥焕说的那样,‘难道还有人相信一个人可以善良地活下去吗?’永珍在故事最后背上背包拿起行李,离开了她和小姨一家,和冥焕短暂交集的地方,可是……”老板眼睛一直看向玻璃外,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
“这回应该去哪儿呢?在灿烂的首尔的某个角落病入膏肓吗?”
地铁外的黑暗中,似乎有女人在低语。
我和老板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地铁抵达了终点站,沉默了小半段路后,我再次对上了老板的眼睛:“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去看午夜列车。”真奇怪,刚才我们不就坐在地铁末班车上吗?带着疑问,我跟着他上扶梯,出闸机,然后继续爬楼梯,一边走一边听他继续说:

“如果把人物的关系再归纳总结一下,我的感觉是,韩江故事里的人,都需要一个‘锚点’来让自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最后一篇的标题《红锚》那样。有人用live和alive来区别生活和活着的不同。有的人只是按部就班地活着,然后奔向一败涂地。有的人尽管一败涂地,却依然努力生活。比如《疾奔》里的仁奎,‘他还想一直跑到世间的尽头,一直跑到死为止’。”
“所以这个‘锚点’可以是《丽水之爱》里的家乡丽水,也可以是夜行列车,”我有点懂老板的意思了,“而在《黑夜的狂欢》里,锚点可以是金钱,也可以是与金钱等价的房屋。”
“小兔,”老板拉着我的手站定,“在我这里当店员实在没什么钱,所以我想,你房子到期后,要不要就住到我家里,就当是我把房子租给你,这样省一笔钱也是好的。”
这么快就想和我住一起了啊,我心里甜滋滋的,不过,为啥还要弄租金这么麻烦的事呢?
“这样年终汇算时,可以抵税啊,”老板义正言辞,“你租金交给我,我转手就当工资发给你。”
虽然可以抵税,但是也好麻烦啊。这种动脑子的事情,还是交给老板吧。
《红锚》里说,稳定的生活节奏其实就是完全不可侵犯的空间带来的安逸与平和。而现在,我和东英一样,体会到了完全的满足感和幸福。我不禁依偎在老板怀里,贪恋着他的温度。

“啪。”随着信号灯转绿,在我们眼前,一列陌生的六节地铁缓缓开出,从涂装上看,这并不是我们城市的地铁。
莫非真的有灵异现象?
“这就是我要带你看的午夜列车。”老板朝我挤挤眼,在我“眼神威慑”下,他果断“投降”,给我解释说,这其实是另一城市的地铁借用我们城市的地铁轨道,在午夜进行试车,看似神秘,但说穿了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
“好啦,午夜列车也看过了,”我嘟起嘴,“都十二点多了,我们怎么回去呢?”
“喊出租车呗,”老板拿出手机开始打车,“明早可以晚点上班,我提前在门口小黑板写了哦。”
真是的,明明都没什么客人。
韩江的故事并不是一味的黑暗,也有月光和星光,也给人希望,可以熬过黑夜,等到明天的太阳。
我站在台阶上,望向远方闪耀的万家灯火。

二手书店系列(微信公众号)
二手书店系列(豆瓣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