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学记

“其实我们是在公选课上认识的哦。”高千说。

以前我一直以为,小兔他们几个认识,是在大学的文学社团里,但小兔告诉我,他们认识其实是在面向全校同学的公选课上。“我还记得那节课是《唐宋词赏析》,我们大一第一学期,教务系统没给我们排公选课,我又想听,但和专业课紧紧排着,专业课一结束,我就急匆匆跑到公选课的教室找位置,就刚好坐在了匠仔小兔他们旁边,就这么认识啦,”高千回忆起与两位好友初遇时的情景,眼里流露出一丝笑意,“这么一说已经快十年过去了,当时课上了什么,现在都想不起来啦。”

“就像鲁迅先生评价老师章太炎先生说,‘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小兔也回忆起他们几个一起上课的时光,“用陈平原的话来说,让我们学生获益无穷、一辈子无法忘怀的,不是具体的专业知识,而是教授们的言谈举止。这么一说,当时给我们上课的老师,也已经退休多年啦。”

“我前段时间在校对一本怀念吴熊和先生的书,他有一位学生陈建华说,‘读大学、尤其是读中文,不在于你能记住多少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也不在于掌握多少文学史知识,重要的是经历一个过程,在过程中经受名师大家及大学氛围的熏陶与浸润’,”匠仔边说边拿出一本书来,“但是呢,我觉得让学生‘变得儒雅、变得文质彬彬,腹有诗书气自华’,老师当然很重要,但老师讲的内容也同样重要。”

匠仔拿出的书,便是一部由课堂讲义整理而成的《〈论语〉六讲》。

本文图片来自浙江古籍出版社微信公众号

“《论语》对我们来说,算是既熟悉,又陌生吧,”高千看了看我们,“中小学时,我们每个人都背诵过《论语》里的一些名句,‘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可就算是我,小时候读了很多古诗古文,但也没有从头到尾,完整地读过一遍《论语》。”

“所以我觉得在大学里,能上一门关于《论语》的课,进而读一读《论语》,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匠仔指了指我身后书架上的《宫崎市定读论语》,“国外的汉学大家一样也要花功夫读论语,我们总比他们多了点母语的优势吧。”

“不过话说回来,王刚老师这本书作为课堂讲义的整理稿,却又不是按照《论语》篇目按顺序一篇篇讲下来的,”高千翻了几页《宫崎市定读论语》,“宫崎市定反而是根据《论语》篇目,一篇篇翻译出来的。”

“这个我倒是在另外的书里见过类似的操作,”我从身后的书架上翻出一本《书舶录》来,“这本书里提到,日本学者藤泽恒的《经解题要》就将《论语》分类编纂,分为十门,每一类将《论语》中相关内容汇集其中;石永楙先生1946年出版的《论语正》更大胆地表示要为千百年来错简的《论语》恢复原貌,将互无关联的语录片断重新拼接而为有逻辑的论说文;而我国台湾地区使用的《中国文化基本教材》,也是将《论语》分为十编进行教授,与藤泽恒的分类大同小异。”

“其实藤泽恒将论语‘汇而分之、类而综之’,主要就是为了方便学生学习论语,”小兔前段时间在我这里也读过《书舶录》,对这一部分并不陌生,“而王刚老师将《论语》分为六个主题,‘先对《论语》中的相关内容进行整合,然后按照不同的专题来作逻辑推演及学理探究’,显然也是为了能够更好地教学,他自己也引述了其他学者的话,说《论语》像抄卡片,是拼凑起来的,那么根据自己的想法和实际需要,重新整理《论语》,自然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王刚老师一方面承认《论语》确实像抄卡片,但另一方面,他认为抄卡片也有逻辑,”匠仔指了指我身后的书架,“老板这里的二手书,看上去似乎杂乱无序,但每本书在什么位置,背后其实也有老板的规矩。”

“我这个小书店,可不敢和《论语》比较。”我拍了拍匠仔肩膀,大家都不禁笑了起来。

“这六讲里,你们印象最深的是哪一部分呢?”小兔说,“我最喜欢的是《无问西东》的那一Pa。”

“我们那时候上公选课,一般都安排在下午接近饭点的时候,或者是晚上,我记得那时候小兔总给我们分享零食,”高千回忆起求学时光,不由得笑着说,“下午上课,有的学生说不定已经饥肠辘辘,晚上的话,大家心思又跑到其他地方去了,要是老师给学生放一部《无问西东》,说不定能把大家的魂儿给叫回来。”

“现在要保持身材,可不敢再这么肆无忌惮地吃零食了,”小兔眨眨眼睛,开始板着指头数,“后来我们上过另一门关于浙江作家的公选课,老师就给我们放电影,有鲁迅的《伤逝》、周润发客串的《郁达夫传奇》、茅盾的《子夜》,还有余华的《活着》,看了电影,对原著是会更有兴趣一点。”

“我觉得还不仅仅如此,”匠仔又拿他最近校对的书来举例子,“楼含松老师有一段关于吴熊和先生的回忆,‘吴老师说,给本科生上课,重点是培养学生的专业兴趣,开示学科的范畴和体系,指引学问门径,而不要讲太过冷僻或专深的内容,把学生吓在门外’。王刚老师讲《论语》,从《无问西东》和《三国演义》切入,应该比较容易引起大家的兴趣吧。”

“说起吴熊和先生,我记得他坚持词兼具文学性和音乐性‘二重性’的说法,”高千对于诗词曾经下过一番功夫,也曾读过吴熊和的专著,“那么我们来类比一下,这本《〈论语〉六讲》,应该也有研究专著和课堂教学的二重性吧。”

“也就是说,作为课堂教学,要保证能够‘浅出’,让对《论语》不怎么了解的学生也能听得进去,最好能因此感兴趣,但作为研究专著,又要保证能够‘深入’,让熟读《论语》的学生和读者不至于觉得浅薄,”匠仔想了想说,“吴熊和先生的学生称赞吴先生‘给人一杯水,自己得有一桶水’,王刚教授也像朱熹说的那样,‘要人精粗本末,字字为咀嚼过’,他在《论语》积学日久,功夫自然深厚。”

“而且他还把自己的研究成果‘不露痕迹’地融入了课堂教学,”小兔翻开书找到对应的页码,“就像《史记》里的‘野合而生孔子’,张守节的《史记正义》和司马贞的《史记索隐》挖空心思想出了很多冠冕堂皇的解释,但其实从源头上来说,只是将‘野居’误作‘野合’而已。王刚老师在书里恰到好处地点一下,感兴趣的学生自然会去找资料来看。”

“王刚老师在后记中说,‘重要的汉、宋著述,传世及出土资料,以及当下的研究成果,都尽可能去熟悉’,所以这本书虽然看上去只是课堂讲义,但却又远远不止一本课堂讲义,”高千靠在了沙发上,“真有些羡慕王刚老师的学生啊。”

“我还有一点想法,在大学里讲《论语》,既是教书,更是育人,”匠仔说,“网上有种说法,人到了25岁以后,世界观人生观基本定型,很难再改,所以大学时光,是塑造人三观的最后机会,而《论语》本身,其实就是教人怎么做人。”

“所以王刚老师精心选择了六个主题,讲了学与乐、孝与仁、生与死、忠信与友谊这几个话题,从根本来说,就是在告诉学生应该要成为怎样的一个人,”小兔指了指我身后的书架,“《论语》人人可读,读出来的感受自然也千人千面,宫崎市定和李零的感受肯定就不一样,但我觉得,如果我们限定在课堂上,面向学生读《论语》,那可能王刚老师的读法是最合适的。”

“对了,说起我校对过的书,”匠仔一拍脑门,“吴熊和先生对《论语》也有他的看法,他在一次演讲中说,‘孔子的很多思想、言论在《论语》里面,但《论语》不全是孔子一个人的话,在《论语》之外,孔子还有很多思想和言论在其他的书籍中,比如《礼记》、《左传》等,但没有人把它们编起来’,所以,‘孔子无集’。”

“这应该是吴先生很久之前的观点吧,不知道学界有没有人着手做这件事,”高千想了想说,“这件事本身不难,现在数据库很完善了,不知道是没有人愿意去做这件事,还是大家都不敢去做呢?”

“我是突然冒出一个有些奇怪的想法啦,”匠仔笑着说,“既然《论语》‘百分之九十是孔子的,另外就是他学生的话’,那我们能不能管《论语》叫《孔子学记》呢?就像浙大给夏承焘、吴熊和两位先生编《夏承焘学记》和《吴熊和学记》一样。”

“那这本《〈论语〉六讲》,岂不是关于孔子的‘学记的学记’?”小兔一句话,让我们几个人都笑了起来,店里面仿佛再次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夜渐深,月满灯。

书总是会读完,相聚也终归要散。

匠仔和高千帮忙收拾东西后挥手告别,而我抱着小兔,一起坐到电脑前,把电影的进度条拖到最后:

愿你在被打击时,记起你的珍贵,抵抗恶意 ;

愿你在迷茫时,坚信你的珍贵,

爱你所爱,行你所行,

听从你心,无问西东。

“爱你所爱,行你所行,听从你心,无问西东,”小兔攥紧了我的手,靠在了我怀里,“让我听一下你的心吧,是否还在迷茫。”

“那我们一起读《论语》?”看着有些懊恼的小兔,我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现在我的心,就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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