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一代人,闲笔说粤城

“住房补贴?”体制外的我,活了26年才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可以理解成体制内会给职工多一笔公积金吧,现在还不知道以后政策究竟怎么样,”昨天晚上,难得匠仔在单位加班,高千正常下班后就来看我,然后两个人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房子上面,“本来我们商量,这几年先努力攒一个首付款出来,然后用匠仔的公积金还贷。我可以去开摄影工作室、文化工作室,甚至入股你和老板的书店也行,总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如果这笔钱以后真的不发,那我得想尽办法不要被优化,要不然可能就还不起房贷了。”

“这么严重啊,”我对数字没啥概念,一直想着手里钱够用就行。倒是高千、匠仔,甚至老板都很精打细算,“老板父母有给他留房子,他说我不介意的话,可以直接住过去,省一笔房租。如果觉得心里不舒服,那等攒够钱再换一套更好的。”

“那你怎么想呢?现在就搬过去和他过小日子吗?”高千看着我,笑道,“要不响应国家政策早日生个娃,然后再考虑生二胎。”

“没想那么远,”我没好气地锤了一下闺蜜,“至少等这房子租约到期吧,毕竟我们刚刚恋爱呢。以前我们两个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现在老板他天天在想赚钱的法子,感觉都不像刚认识时那种红尘隐士范了。”

“所以恋爱改变人啊,这也是为啥恋爱结婚可能会让人更有钱的原因,”高千板着手指数,“像匠仔上下班时想办法顺路送外卖,我加班的时候他做校对,顺便写稿子投稿,还和我讨论要不要一起做个财经博主,说这比读书博主有流量多了。”她叹了口气,“上班忙都忙死了,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打理这些东西。”

“读书博主吗?这可不是个好赛道,”当我和老板说起这一条开源途径时,老板对此表示很困难,“匠仔是参加约书活动,要给书写书评拍照发社交媒体。然后书他让我帮忙卖掉,书评据他说有几篇还被欠着稿费呢。”老板想了想:“你想当个兴趣爱好做,那我支持你,但你说想靠这个赚钱,还不如帮匠仔一起校对稿子呢。”

“我就是看你这几天忙进忙出的,想帮帮忙。”老板这段时间积极地经营社媒账号,一边面向全市收二手书,一边又积极打理网店。导致快递小哥来我们店里的频率都比之前高了许多。但老板空的时候和我一起核算收入,最多也就维持个温饱。也难怪他感慨,要不是因为我属于“书店合伙人”,不需要给我发工资,要不然就算按照最低工资标准给我发钱,书店也会转盈利为亏损。

“你的心意我知道,不过做读书博主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你聊的书,得有足够多的人感兴趣,”老板边说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薄薄的小书递给我,“比如我最近看的这本书,聊起来估计就没多少人会点开来看了。”

“《故纸寒香》?”我看向老板,“讲的什么?给我讲讲呗。”

“作者梁基永是位‘藏书家’,他和胡文辉、谢其章、陈晓维,我把他们称作‘藏书的一代’。像花城出版社的‘书蠹丛书’系列,就出了胡文辉和谢其章的几本书,”老板叹了口气,“藏书不但要眼力、精力,更重要的是财力啊,这就和我们小老百姓拉开了差距,人梁基永结交的朋友,都是拿宋版书卷烟抽的,这可比美钞卷烟牛逼多了。”

“宋版书很值钱吗?”我裹着毯子和老板一起坐到沙发上,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听他讲书,“是不是因为是古董的缘故。”

“物以稀为贵嘛,书因为纸张本身的限制,不可能‘千年不腐,万年不蠹’的,唐版书已经难觅踪影,即便有保存至今的,也必然在各大博物馆等机构妥善保存着。现在能见到、收藏到的最稀有的典籍,就是宋版了,”老板边说边翻书,“诺,书里提到的这位梁鸿志,‘他的书斋名叫“三十三宋斋”。据说是收了三十三个宋人的书札,按今天的行价大概值几个亿以上’。

“这么一算,一本书平均下来至少也要几百万啊,用几百万的书卷烟,这的确太奢侈了,”我被这么大的数字给晃了一下,“藏书家果然不是小老百姓能做的。”

“你看书里写的,‘藏书是烧钱的玩意,古今皆然’。不过梁基永他们‘藏书的一代’,主要收藏的还是明版书,他自己就说,‘今日的旧书肆,偶尔露一两册残本的明版书就已经是宝贝,要供在架子的正中间,还要特别标签说明,俨然是昔日宋版残书的待遇’,不像‘清代的藏书家,玩的都是宋元版’,”老板话锋一转,“不过乱世书籍不值钱,书里有篇同名的《故纸寒香》,提到做过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陈夔龙,他1948年过世时,‘家里就忙着卖掉房子,要换小房,当时兵慌马乱,哪里有人顾得上这些书,小房子也放不下这些箱子,问了几个卖旧书的,都没人搭理’,陈夔龙过继的儿子陈昌豫就叫来卖废纸的,将朋友孩子(高式熊)帮忙整理的49个大箱子书全当废纸称掉了。”

“我们这小书店的书虽然不算多,也不贵重,但也得好好打理,让它们‘得遇良人’,”我看向老板,“这算是积功德的事情呢,按照网络小说里的说法,老板你的人道功德每天蹭蹭地往上涨呢。”

“傻瓜,”老板刮了刮我鼻子,“还看不看书啦,继续讲了哦。”

“下面我要讲的是‘套路’,其实这本书里大多数文章,都有个固定套路,也就是先讲人,然后讲着讲着讲到书,诶,你猜怎么着,这‘本子却躲过了劫难,现在暂存在我的书斋中’,”老板摇头晃脑地说,“我琢磨着作者写到这里,心里一定是很得意的嘿,那么珍贵的书,现在在我手里哈。”

“感觉收藏家收到了心爱的东西,总忍不住要向人显摆,”我说,“我也想告诉全世界,我有个那么好的男朋友呢。”

“那不行,怎么说也得是我先焚香祷告,告诉父母我有‘爱人同志’了。不过我们还是先把书聊完吧,”老板想了想,“这本书我把它归类为‘书话’,主要就是聊收集的书,讲书作者的故事,而梁基永所关注的那些旧式文人,说实话大多数都不算出名,或许在他家乡还算是名人吧。可能最有名的,就是书最后提到的那位‘位列仙班’的章士钊了,其他像汪兆镛,要不是他有个弟弟叫兆铭,估计知道他的人更少了。”

“兆铭?”总算我是个文科生,近现代史没有完全忘记光,我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确实不知道还有汪兆镛这个人。”

“相比较弟弟搅得民国政坛覆雨翻云,哥哥几乎就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做派,旅居澳门过着隐士一般的生活。”老板正说着,我却拉了拉他衣服:“刚认识你时,你也是这种清冷孤灯,读书写作的生活呢。”

“只要身边有你,纵是陋室,也是世外桃源,但汪兆镛活到了民国,却仿佛还在大清朝呢。书里说,每年的正月十三,澳门莲峰庙前,总会看到汪兆镛与翰林张学华两个拖着辫子的老人,在恭恭敬敬地上香,那天是逊帝溥仪的万寿节,他们是遵从了清代在万寿宫遥贺的礼制,”老板亲了亲我额头,继续说,“和汪兆镛差相仿佛的,还有梁鼎芬,他虽然也是广东人,却不是梁基永的祖辈。作为晚清进士,梁鼎芬喷完李鸿章,又喷庆王奕劻与袁世凯,两度被慈禧太后给逐出京城。按理说这样的人,不像王韬那样去当‘长毛军师’,也应该对满清失望透顶才对。可你猜怎么着,辛亥革命后,梁鼎芬却去为太后与光绪守陵了。而且不光要守陵,他还要筹集款项,修缮陵园,直到生命尽头。”

“为什么感觉像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里,小阁老怒喷张居正说的,‘搅吧,搅吧,你们就搅吧’,”我想起最近在视频网站上刷到的片段,“‘把大明朝亡了,老子无非陪你们一起完命就是。’”

“梁鼎芬可不是呼风唤雨的严世蕃啊,”老板摇了摇头,“不过我也没资格评价他,套用陈寅恪先生的话,他们这些‘为此种文化所化之人’,究竟怎么排解内心的痛苦呢?除了笔,或许只有这些让人瞠目结舌的行为吧。”

“第三个要说的,就是读这些书,很能增长见识,”老板边翻书边给我梳理,“你看,‘长毛状元’王韬开办了中国人第一家自资自编的中文报纸《循环日报》,黄秋岳泄露情报被称为‘中国抗战第一间谍案’,还有中国最古老的琴曲《碣石调·幽兰》,原谱存于日本,是唐人楷书手写的,今天我们能聆听古曲,全靠黎庶昌当年从日本影刻。这位黎庶昌还曾经担任出访英国的第一任公使郭嵩焘的副手,也堪称是我国最早的一批外交家了。”

“而且最难得的是作者文笔好,把这些知识和他的藏书结合在一起,娓娓道来,不枯燥,也不生硬,”我挑着看了几篇,觉得确实读起来舒服,“老板你说,我们仿照这样的文风,也写几篇试试,可不可以呢?”

“我觉得最关键的,倒还不是文笔,”老板笑着说,“关键是‘他读得书多’,比如书里提到广东的卢氏家族,那曾经是四大家族之一,一度威名赫赫。但是呢,富贵之家不过三代,卢家不注重文化教育,今天留存下来的史料就不多。这是一面,那另一面呢?如果你不充分掌握卢家的史料,那就写不出清代中期的广东,商人和文化人之间的观念冲突,以及充满戏剧张力的争斗了。”

“还有这段故事啊。”我拉了拉毯子,夜有点深了,感觉天气又凉了些,老板便把自己衣服披到我身上,给我解释说:“卢家人钱赚得够多了,他想著书立说,请大儒来辩经,这些有钱都能操作,但是呢?他想‘配享太庙’,让自家老祖宗进乡贤祠,享受香火,读书人就不干了。”

“是不是相当于祭祖时还得祭拜他家祖宗,那肯定不干。”我还没说完,老板就解释说:“但地方志里又有其他看法,卢家的老祖宗卢观恒,‘生前捐给新会的义学,救济灾民的义庄土地达到一千多亩,他还捐数百万两修筑南海桑园围,清远石角围,新会多处江岸的堤坝,这些资金加起来足够买一条军舰了’。按我的想法,进祠堂也不是不行,毕竟人家有钱是真出钱啊。”

“所以最后这场商人和读书人的斗争,结局怎么样?”我好奇地问。

“两败俱伤呗,卢家这边,卢观恒的牌位由于不符合条件,从乡贤祠撤出。读书人这边,领头的刘华东的举人被革去,不过他还刻了个“奉革举人”的印章,搞得和‘奉旨填词柳三变’似的,”老板摇摇头,“本来弄得好,可以双赢的,但可能当时读书人看不起‘没文化’的卢家吧。”

“这么一说,要是哪一位大富翁愿意出钱,让我们帮忙写本书,老板你弄不弄?”我笑着问老板,“五斗米不行,五斗金子折腰不折腰?”

“那肯定啊,金子现在可值钱了,”老板说着就把我搂进怀里,“我们结婚还是用金首饰吧,看着贵气又有升值空间。”

“我还没答应嫁你呢~”话没说完,嘴唇就已经被含住了。

我当然想过和老板结婚的问题。结婚自然要考虑到钱,为此我特地问过老板店里流水,之前他开店就为了打发日子混吃等死,赚钱无可无不可。而现在开书店变成了我们两个人的事,这一行太难赚钱的问题就显露了出来。“开书店也是我的梦想。”我告诉老板,作为一个文艺青年,能有书店自己打理,当然是件开心的事,千万不要为了赚钱而放弃书店。至于赚钱,不是还可以拼命做翻译吗?匠仔、高千和老板,为了更美好的生活,不都一直在努力吗?

屋外似乎还有风声,雨声,这几天倒春寒,风雨大,不过我似乎已经听不清了。

赚钱的事放到明天再说,先享受此刻吧。

啪嗒,书掉在了地上。

欢迎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所谓大图书馆”(Rexlib)、少数派专栏“六蠹集”。

二手书店系列(微信公众号)

二手书店系列(豆瓣阅读)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