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年度征文活动 [记录] 赛道」
近年来时常有一个感觉，我们可能在几年前的某个时间点掉进了一个分岔的多元宇宙，后来这个宇宙发生的很多事都超出主宇宙常识，令人难以适应，于是我们见证越来越多的荒谬成为日常，仿佛活在历史的杂乱一页。2024 年是写在这一页中的潦草一行，在这一行里，我们看着动荡延烧，看着世界右转，看着文明下沉。但艺术仍然在寻找出口，电影人将那些混乱与迷茫的能量投入创作，我们也能暂时将目光从现实移开，到光影世界里寻找别处的相遇，带着新的视野重新回到现实。
选的这十部年度电影，是我在去年寻见的十场惊艳相遇，也是在这个世界路过的小小注脚。
No.1《所有的美丽与血泪》
𝐀𝐥𝐥 𝐓𝐡𝐞 𝐁𝐞𝐚𝐮𝐭𝐲 𝐀𝐧𝐝 𝐓𝐡𝐞 𝐁𝐥𝐨𝐨𝐝𝐬𝐡𝐞𝐝
一部关于酷儿摄影师兼社会活动家 Nan Goldin 的纪录片，也是79届威尼斯影展的金狮奖得主。Nan Goldin 年轻时深入酷儿社群，用相机记录绚烂的地下文化，中年时因为生病吃药，不慎对药品成瘾差点丧命，她发现制药公司在阿片类药物泛滥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于是她开始四处奔走，联合有相似经历的病友和艺术家朋友，以一种社运和行为艺术结合的方式，让制药商最终付出代价，她展示了一条非常困难但可能有效的个人对抗财团的路径。
Nan Goldin 的人生就像一只从血泪里飞出的蝴蝶，当镜头回溯如此美丽又坚韧的灵魂是怎样炼成的，起点却是她姐姐放弃生命的那一天。姐姐留下一首很痛的诗就走了，Goldin 带着姐姐的领悟活下去。
No.2《荧屏在发光》
𝐈 𝐬𝐚𝐰 𝐭𝐡𝐞 𝐓𝐕 𝐆𝐥𝐨𝐰
虽然这部电影在评分网站上分数很低，但不影响它是我的年度最爱，我要为它发明一个新的类型叫「超级酷儿电影」。看完电影后我连连感叹：怎会有如此精准投放给小城镇非二元酷儿阴暗比文艺比小众音乐比和没朋友单机人的存在主义 Cult 片啊！
它不仅编剧导演和主演全是酷儿，原声带阵容也找来了很多深受酷儿喜爱的音乐人，比如 Caroline Polachek、yeule、Phoebe Bridgers 等。但除了颇有品味的视听美学，影片真正打动我的是它更酷儿的内核。那些既浪漫又悲观的生活感受，既勇敢又冷酷的现实寓言，在每一句看似平淡的对话中，传递着只有酷儿能懂的心理恐怖，同时也流淌着直抵灵魂的疗愈。
可以说《荧屏在发光》是完全属于酷儿的恐怖片，也是属于酷儿的 Pink Pony Club，我们的粉色小马俱乐部从来就不由棉花糖般甜美的童话构成，而是由经历生活那些压抑、恐惧与疼痛后，从沼泽地里攀爬出来的勇气与生命力构成，每一次劫后余生的欢呼，都是一首人类生存的诗歌。
我从来没有遇到一部电影能如此准确、强烈、又极富创意地拍出我的经历和感受，它还给了我一点写诗的灵感，把这首小诗送给我的酷儿朋友们。
No.3《某种物质》
𝐓𝐡𝐞 𝐒𝐮𝐛𝐬𝐭𝐚𝐧𝐜𝐞
什么是新的东西，这就是新的东西，像星体爆炸一样的能量！这部电影被奥斯卡忽视只能证明学院尚无能力迎接一场带血的变革。Coralie Fargeat 自己担任电影的制片、编剧、导演，完成了一次酣畅淋漓的直抒胸臆，用最极尽的身体恐怖来揭示畸形审美范式在摧残女人的程度上不亚于溶解掉一个人，同时，爆裂且毫不手软的影像表达也粉碎了「女人拍电影应该更温吞如水」的刻板印象，感觉就像把影视工业的肮脏沉疴放在脚下踩，继《芭比》巧用施特劳斯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后，《某种物质》又把这首曲子的讽刺效果推至新的高度，精彩到当场跪地。
No.4《神圣无花果之种》
𝐓𝐡𝐞 𝐒𝐞𝐞𝐝 𝐨𝐟 𝐭𝐡𝐞 𝐒𝐚𝐜𝐫𝐞𝐝 𝐅𝐢𝐠
电影聚焦伊朗「头巾革命」背景下的一个家庭，爸爸是一名审判抗议者的调查法官，女儿暗中收留和支持抗议者。电影前半段带出非常强烈的熟悉感，尤其是女儿和父亲在饭桌上的政见争论，后半段用戏剧性的寻枪事件隐喻体制下不同认知的女性（保守派、温和派和激进派）殊途同归的反抗结局。看到群组流传的小视频在电影里出现，不断想起那句：「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这部电影不仅在伊朗被禁，导演和剧组人员还逃了 28 天才成功出国参加影展，导演说拍这种电影时选角首先考虑的都不是角色如何，而是有谁敢演，他们只有扩大电影的影响力，留在国内的演员才更安全。实话说，我对伊朗的电影人除了敬佩就是敬佩，在那种极端环境下诞生的「电影」已经与大多数地区作为娱乐商品生产的「电影」不是同一种「电影」，很多挑剔这部电影「不够真实」的观点也挺离地的，到底亲历者的视角是真实，还是别人期望的视角是真实呢？
No.5《猫猫的奇幻漂流》
𝐅𝐥𝐨𝐰
我一直想找那种不以人类为中心，也不以人类存续为胜利的电影，终于看到了。《猫猫的奇幻漂流》里的世界没有一声人类制造的声音，就像忽然来到语言和文字过载的巴别塔之外，喘了一口很长的气。
No.6《机器人之梦》&《过往人生》
𝐑𝐨𝐛𝐨𝐭 𝐃𝐫𝐞𝐚𝐦𝐬 & 𝐏𝐚𝐬𝐭 𝐋𝐢𝐯𝐞𝐬
这两部电影有点像动画版和真人版，所以放在一起了。两部都精准捕捉了那种错过彼此整个人生的遗憾，《机器人之梦》胜在浪漫化的手法和想象力，用几场向日葵般的美梦轻轻拭去忧郁的眼泪，《过往人生》胜在对具体情绪的细腻凝视，同时还触及移民在文化变迁与文化失落中的境况，真的是一部非常脱离美国电影范式、独具自我身份表达的亚裔电影。
No.7《填词L》
𝐓𝐡𝐞 𝐋𝐲𝐫𝐢𝐜𝐢𝐬𝐭 𝐖𝐚𝐧𝐧𝐚𝐛𝐞
香港有着撑起华语乐坛半壁江山的辉煌词作，却这么晚才出现第一部讲填词人的电影。把《填词L》放进来也有我的私心，因为看电影时我忽然想起我初中关于未来的想象，居然也是做填词人，不过最终这个想法遗失在了成长的某处，因为这真是最不赚钱的那堆职业里最不赚钱的一个。《填词L》像是把一个注定落空的梦想拍了出来，在片中看到熟悉的霓虹灯牌还有mla首张专辑的海报，各种广东歌彩蛋就像告慰年少幻梦的一场小小巡礼。
这个故事来自编剧导演黄绮琳的个人经历，主角从高中就立志要当填词人，用尽各种方法追梦十年，最终却还是得去找工作。片尾曲《填词魂》如同一篇写给追梦失败者的结语，从「迷信我有天赋被看见」到「难得我耗光一世努力才放弃」，每个创作者都想要被人记住，纵使做到 Leslie 那样的巨星也依然会在四面台上虔诚地唱着「当你见到天上星星/求你在心中记住我」，但人的心里哪有那么多位置，不是热血就能成为热血漫的主角，花光力气发现无人在意的时候，也只能双手插袋转身，在无人在意中离场。
我觉得最好的一句台词是，制作人对女主说「其实你努力这么多年都没进展，有没想过可能你不适合这一行？」，女主马上就说「我没努力阿」。这种自贬式的嘴硬，是多少追梦人在被辜负时的心境，其实自己很清楚为了这个梦想已经努力了多久，牺牲了多少，但现实就是不会按照才华和付出分配成就与财富。每首《去信和卖碟》和《返乡下耕田啦你》里都是一个文艺青年梦碎的声音。
No.8《从今以后》
𝐀𝐥𝐥 𝐒𝐡𝐚𝐥𝐥 𝐁𝐞 𝐖𝐞𝐥𝐥
很少有关注老年女同的作品，华语电影里更少，终于《从今以后》填补了这个空缺。故事由真事改编，一对同居了四十年的女同伴侣，其中一个突然离世，在没有遗嘱的状况下，另一半根本无从维护自身权益，等着被昔日面善的亲戚洗劫一空。
类似题材在国外有 Julianne Moore 和 Elliot Page 演的《保险被拒》，也是真事改编，但那个故事尚且有维权成功，地点换到香港，不管故事原型还是电影角色都面临更艰难的处境。
很多人吐槽香港的现实题材电影「陈旧」，里面的角色思想不够新潮，其实这是香港人处理现实题材的逻辑，需要看见问题，才能知道要解决什么问题。比起构筑乌托邦，香港的现实主义题材更倾向于如实呈现下水道，也许这是某种公民社会的基因和习惯。
《从今以后》当然可以做成爽片，比如让主角赚够钱后跟所有亲戚断交，移民英国潇洒过一生，但这样的故事对于陷在香港这座城市的酷儿们是否更有意义？影片中的女同因为从小寄人篱下，所以更渴望一个大家庭的热闹，这种感受是真实的，有问题的并不是她竟然抱有这种幻想，而是作为家人的为什么不能接纳她们，有问题的是现行法律将她们置于毫无保障的弱势境地。呈现人的需求和矛盾在这个叙事里尤为重要，因为要改变的不是人，而是环境。
值得欣慰的是，在电影上映后几个月，拉扯多年的香港同志房屋政策平权案也终于赢得胜利，完成改变环境的一小步。
No.9《戏剧训练营》
𝐓𝐡𝐞𝐚𝐭𝐞𝐫 𝐂𝐚𝐦𝐩
这是整个榜单里最幽默的一部。非常适合剧场人和电影爱好者、戏剧爱好者、音乐剧爱好者观看，没有太多严肃价值输出，就是一群神经质的剧场人在一个即将倒闭的戏剧营里，共度最后一个神经质的夏天。片中那些尴尬的社死瞬间、沉迷舞台剧的nerd气质和应接不暇的内部梗，都让人忍俊不禁。它就像一部属于剧场人的惨圈微博合订本，惨得令人发笑，但笑过之后又能感受到一群热爱舞台的人是多么可爱，就这样惨并可爱着。
女主演 Molly Gordon 也是这部电影的编剧和导演，她做这部电影前，一直在各种非百老汇剧目里演小配角，另一个联合导演 Nick Lieberman 在此之前只拍过广告和 MV。这是他们第一部导演作品，但已经显示出机智的喜剧能力，用伪纪录片的形式赋予影片一种手忙脚乱的手工质感，让这个内核有些落寞的散伙故事，变成一盒在鸡毛蒜皮的欢笑声中忘了落泪的家庭录像带，也许这就是最好的告别方式。
No.10《跨越》
𝐂𝐫𝐨𝐬𝐬𝐢𝐧𝐠
这部前面差点看不下去了，但结尾太猛烈了直接看哭。电影讲述一个退休老师从格鲁吉亚来到土耳其寻找下落不明的小侄女，侄女在多年前因为跨性别身份被父母赶出家门。整部电影可以概括为《恐跨人的觉醒之路》。
「Crossing」有「跨越界限」和「连接两端」的意思，在这部电影里有很多层 Crossing，第一层是跨性别的隐喻；第二层是国界的跨越；第三层是语言的跨越；第四层是认知的跨越，退休老师代表着传统文化中的恐跨观念，来土耳其前，她仍然对跨性别者抱持偏见，直到她真实地去接触跨性别社区，接受到跨性别女律师的帮忙，才跨越过认知的那道门；第五层也就是最深刻的一层——情感的跨越，最终可以越过性别、越过国界、越过文化差异、越过偏见、越过时间的洪流，把茫茫人海中的人们牵引到一起的，还是只有爱。
结语
十部电影，十场相遇，从身体恐怖到心理惊悚，从爱情的遗憾到友情的温度，从血肉模糊的街头抗争到泪流满面的逐梦之路，从最抽象的隐喻到最贴近的纪录，纵使跨越类型、地域、语言和文化，电影依然奇迹般创造着连结。尽管今天的世界正滑向保守与割裂，「连结」不再是件容易和自然的事，「断连」成为越来越普遍的倾向，也许，在这样充满了争吵排挤与分崩离析的时代，「跨越」才是我们未来最需要握紧的关键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