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年度征文活动[记录]赛道。
从很早前起,就被人叫做“通辽旅行家”,因为我前去的地方时常是会出现在b站up主小约翰可汗奇葩小国系列里的欠发达国家;而我自认为这一称号受之有愧。我觉得,自己与去过的地方的距离远远不像与视频里那样遥远,这些国家的名字出现在目的地列表上时,人们本不应这么吃惊。我并没有做过什么与众不同的事,想要走遍这些地方,不需要勇气,不需要任何刻板印象中探险家的品质,甚至也不需要决心:唯一需要的,是“去知道”。
第一次被人叫做“通辽旅行家”是在2023年初从巴尔干地区回来之后。那时的我已经厌倦了欧美文化圈以及受到欧美文化圈影响的东亚,想要走得越远越好,想要看看哪里存在着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我们对西方文化所界定的“现代生活”已经太熟悉了,就连在梦里也脱不开这该死的“现代性”。我厌倦了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用同一套都市生活的规则行事,厌倦了高楼大厦、汽车和轨道交通,厌倦了我们熟悉的日常生活里的每一件事。我不想到了一个新的国家旅行,却还是沿袭着旧的生活方式。我对欧美文化已经太熟悉了,熟悉到反胃了。因为想要逃离,所以想到非洲去;那个时候,摩洛哥是非洲为数不多的免签国家之一,我想去摩洛哥看看,于是买了机票,于是正好撞上了COVID导致摩洛哥禁止中国旅客入境,于是临时改去了巴尔干,去了一百年前响起引燃欧洲的枪声的地方,去了三十年前不计其数的人出门后再也没有回来的地方,去了步枪和窃听器曾比餐厅里的面包更多的地方。
可那里依然是欧洲。我想到非洲去,想到与欧美文化的距离越远越好的地方。我不想去摩洛哥了,因为我猜那里只不过是热一点的法国;我要到撒哈拉沙漠的南边去。长期以来的梦想终于在2024年实现了。我去了萨赫勒地区,去了几内亚湾的沿岸,去了东非高原,去了大湖区,去了包括加纳、多哥、贝宁、布基纳法索、科特迪瓦、埃塞俄比亚、肯尼亚、乌干达、卢旺达、坦桑尼亚等在内的十个非洲国家。在那里,我看到了与往日的生活不同的东西,看到了一个曾经被迫沉默、而如今正在躁动的真实的热烈的想要咆哮和正在咆哮的世界。
沉默?
在大多数中国人的眼中,非洲国家和非洲人是无声的。非洲似乎总是静悄悄,仿佛没有什么新闻。非洲似乎是简单的:非洲就是作为一个整体的非洲,非洲人就是作为一群有着共同肤色的人的非洲人;尼日利亚人和尼日尔人、几内亚人和肯尼亚人在许多中国人心中并没有什么不同。非洲是被剥削的、欠发达的,非洲人是静静躺在那里的羔羊,一声不吭地驮着货物的牛。我们从未听过非洲人的呐喊。
但我要说,这是不对的。非洲从来没有沉默过,它从来没有缺席于世界历史。古典时代跨撒哈拉贸易造就了马里帝国、桑海帝国等众多西非国家,而跨印度洋贸易则让东非遍布非洲人、印度人、中国人来来往往的繁华集市。在殖民时代,在阿尔及利亚、在肯尼亚、在坦桑尼亚、在南非,非洲人反抗殖民者的起义从来没有停止过。我们的上一代人曾经为“非洲年”而欢呼,他们是能看到、能听到非洲的。我们也能做相同的事。
我曾设想,生活在苦难中的非洲人,或许就像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中描述的“麻木的晚清人”一样;我曾妄想,我会不会看到一个人人衣衫褴褛、将外国人视作行走的钱包的危险社会;可在踏上非洲的土地的第一秒,我就知道我错了。旅行就是这样;当亲自走到一处时,当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涌到眼前时,所有的刻板印象都会被打破。我在非洲的第一天,映入眼帘的是在埃塞俄比亚的机场昂首挺胸骄傲地行走着的男男女女,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无比的真诚。当走上加纳首都阿克拉的街头时,我看到的是一个无比繁华的大都会:在这里的大多数地区没有高楼大厦和霓虹灯,但人潮来往,比走在北京空荡荡的马路上时更像是在活着。顶着东西的男女老少高声叫卖他们的货物,几乎每个人见到外国面孔都会喊一句你好,送来一次又一次的击掌和碰拳。孩子在路边踢球,他们的父母架起大锅,沸腾的水冒起蒸汽。在贝宁和多哥,放学的小孩子胆怯却忍不住好奇,用小小的声音说出一句句的bonsoir;摩托车连成看不到头的长队,在街上掠过时在两侧生出一阵阵凉风。在肯尼亚,每一辆公交车都涂着独一无二的涂鸦,车内装修得如同KTV包房,灯球摇曳。在乌干达,深夜的路边烧烤摊蔓延到天际线,大声播放的摇滚乐里,被炭火的烟雾环绕的人谈笑着。
这是一种与棱角分明的城市街头截然不同的秩序:一种不再通过混凝土和法律条文构建,而是由成千上万人亲身参与其中、自发涌现出来的动态的秩序。在这个秩序中,人人有自己的位置,千变万化,又总能自得其所;人人都是得体的。在任何场合下,我都会赞美非洲的街头。我是来自现代城市的太久没见到太阳、太久没见过同伴的被圈养起来的可怜人,在非洲,我突然发现,人的生命可以是这样的。所有的人都在活着。
苦难,和苦难之后
行走在这片土地上,见到极端的贫穷是必然的。物质生产的绝对贫乏和财富分配不均带来的相对贫困叠加在一起,制造出了最让人揪心的景象。贫困与城市化仿佛是相伴相生:越是在城市化发达的国家和地区、在高楼林立的花园城市,贫穷就越是赤裸裸地呈现在那里。反倒是保留了农村生产方式的国家和地区整体上呈现出一种其乐融融的景象。在亚的斯亚贝巴一众国际组织办公大楼旁,外观跟建筑垃圾堆成的废墟没有什么区别的贫民窟靠在亮闪闪的大楼的缝隙里喘息;吃不上饭的孩子挤在穿着一尘不染的西装的上班族中间请求给点饭钱。在农村,衣服快要失去本来形状的小孩子捡起泥土里的苹果核塞进嘴里。即使如此,他们没有丧失活下去的决心。他们甚至想要给予我一些什么;当我不想吃东西时,身边的人怕我没带钱,一次次地说要请我吃;卖水果的小贩见我来照顾生意,一边连声道谢一边挑选最好的水果装进我的袋子。有那么多的人为我指路,他们不想要我的任何酬谢。
非洲大陆上的人承受着全世界最多的苦难,也有最强的韧性。在卢旺达,仅仅在让它失去一千万人的大屠杀的三十年后,它的城市建设就足以比肩中国的二线城市,一切都那么干净、那么友好。科特迪瓦同样在30年前经历了漫长的内战,而如今,首都阿比让闪烁着连成片的灯光,行走在里面如同身处欧洲的花园。
非洲人是那么坚韧。他们居住在气候最难熬、疾病最肆虐、土壤最贫瘠的大陆,忍受着最持久的、同时来自同族和异族的剥削,却止不住地散发着如此震撼人心的生命力。他们是世界上最勤劳、最坚强的民族。在这片太阳终年直射的大陆上,他们向阳而生。
非洲给我们带来了...我们想给非洲带来...
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去这些地方?当我之前在亚美尼亚旅行时去了长期以来作为冲突前线的纳卡地区时,就有人这样问我。我想,人的一生中,总要去一次前线;或许是战争的前线,或许是变革的前线。只有在那里,去直面最赤裸裸的感情,甚至是直面死亡,才能有条件去思考究竟什么是人生。卡伦·布里克森在《走出非洲》里引述了瑞士国歌中的一句话:视死亡如草芥者,方得生命之自由。当我在肯尼亚的监狱里读到这句话时,发誓要将它牢牢记在心中,永生不忘。
关注非洲议题的人,可能听过曹大佐的名字。我知道他是在两度前往非洲之后。他说,与其在国内卷生卷死,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不如到非洲去看看,愿每个人找到自己的非洲。我无比同意。
非洲是躁动的。每个国家都背着被别人强加而来的沉重的包袱,步履蹒跚,稍不注意就会跌落下去,可即使如此还是会爬起来;在爬起来的同时,还会积蓄更多的力量,终有一天会给出蓄力一击。
在非洲遇到的年轻人,很少有人给人的感觉是麻木无知的。我发现,他们甚至比许多中国的年轻人有更强的使命感。被困在布基纳法索的大巴车里时,身边人和我谈论中国革命;在肯尼亚的监狱里,一起坐牢的刚果人和我探讨国际共运的历史。每个人都想要了解中国、以及了解这个世界;他们想要改变自己的国家,获得更好的生活。是他们为他们的国家赋予了力量。
想要改变自己国家的并非只有普通民众。在布基纳法索,我看到了军人如何站在进步的一边; 我看到了彬彬有礼、主动为民众提供服务的士兵,看到了说着流利英语、举着步枪保卫机场的女兵。我看到了桑卡拉的雕像,也看到了普通工人的雕像。我研读了桑卡拉的著作,看到了40年前他是如何将整个国家动员起来,让旧世界为之颤抖的。
我意识到,非洲人民咆哮的声音在喉咙里回响了几十年,就要爆发出来了。我听到了人们谈论着布基纳法索的革命,谈论着马里、尼日尔独立自主的努力,支持着它们打击恐怖分子的活动。我看到了东非国家正在一步一步向着工业化迈进,超市里的货物已经有相当一部分实现了国产。当然,我看到了国产货物和进口货物之间高达10倍的价格差距,也看到了至今种植可可的非洲人仍然吃不起巧克力。但是,我也看到了在布基纳法索落成的番茄加工厂。我想,桑卡拉在40年前的宏伟目标终有一天要实现。
我想再去非洲。我想去莫桑比克,想去安哥拉,这些曾经在20世纪末期对抗着南非白人种族主义的"前线国家";想去刚果金,想到刚果金政府军控制的一侧和如今正在刚果金扩张的M23控制的一侧分别看一看。我的刚果朋友盛赞M23对百姓友好,我想亲眼看一看是不是真的。我想将自己的见闻出版,让非洲被更多尚未亲身去看的人看到。
我还想做更多。我想多帮助非洲一些。
前些日子,来自刚果的大学生向我发来邮件。他是金沙萨大学的研究生,和我一样从事计算化学的研究。当我们高谈阔论AI时代、服务器动辄几十核CPU和数张GPU的同时,金沙萨大学的人却只能使用6核和16 GB内存的计算机从事科学计算。他们没有好的硬件条件,更没有好的师资。教育的差距从小学就体现了出来。在乌干达,小学生们交着掏空父母钱包的学费来到学校,却找不到老师。在刚果,我想只会更糟。
我时常对非洲人说,100年前的中国还不如非洲,中国的发展证明了,非洲一定也能得到同样的发展。我希望我能看到这样的一天:在马里,在刚果金,在布隆迪,在布基纳法索,在埃塞俄比亚,在苏丹,在南苏丹,或许那一天这些国家已经不再叫这个名字,总之在这些地方,在非洲的每一处土地上,我都能看到,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过得都能和中国人、美国人、欧洲人一样好,他们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自由地为自己的理想而劳动,为自己而不是别人的价值而生活。他们不用担心疾病,不再感受饥饿,他们可以接受和中国人一样好的基础教育,读完书之后可以有一份让自己满意的工作,可以像我一样四处旅行。他们不用担心市场上的绝对匮乏,可以像在中国一样,买到几乎所有想要的商品。他们不必因不人道的战争而死去,不必为亲人的消失而悲伤。
写到这里时,我已经泪流满面。这绝不是什么过分的高要求,可非洲人距离这一点还是那么遥远。我相信,这样的日子总会到来。
我想多去几次非洲,也许会定居在非洲。为了实现上面所说的目标,我想付出一些什么东西。尽管我还不敢妄言自己愿意付出多少,但总归是想要付出一些东西。我希望自己能够在更快的时间内知道自己愿意付出多少,直到达到那个最终的答案——人生实在是太短暂了,如果不快点,真的是会过去的。
请允许我以在2025年的1月1日写下的对这一年的期望作为结尾:
让我们建立最真诚的联结,前往最危险的地方,体味最激烈的感情,爆发最激烈的冲突,流下冒着热气的泪水,发出震碎内脏的喊声,感受穿透脑髓的痛和撕裂膈膜的呼吸。永不说谎,永不屈服。直到战胜世纪末的病毒,蒸干眼里的牛奶海,直到见到初升的太阳时,擦一擦挡住视线的血与泥,可以感慨一句真是个好日子。
让我们视死如草芥,让我们得生之自由。让我们视苦难如草芥,让我们得幸福之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