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触摸却又收回手

“店长,你和小兔进展怎样了?”

周末的一个上午,匠仔骑着他的小电驴来我这里,我原以为他是在送外卖的途中来歇个脚,没想到他莫名其妙地问出了这么一句。

“我们只是饭搭子,还没有恋爱打算,”为了避免变成匠仔口中吃干抹净不负责任的渣男,再考虑到先发制人比较有利,我抢先一步问匠仔,“你和小兔不是认识多年,怎么没想要和她进一步发展呢?”

我们光屁股时就在一块儿摸爬滚打,长大又在一个学校读书,太熟了,”匠仔边说边拿出一本《桑间》给我,“太熟也许就不太适合发展成恋人了。”

“还是签名版的啊,”我按下吐槽的心,问匠仔,“又是写书评的任务,小说比起学术专著,总归是简单的吧。”

“说实话我看不太懂,”匠仔摸摸头,“而且作者好几篇用的是女性视角,很多地方我可能理解不对,就想请小兔、高千和老板你一起读,老板你先看最后两篇就好,有兴趣也可以从头到尾全看一遍。”

没等我答应下来,匠仔的手机就响起提醒,“你有新的外卖订单,请记得查收”。他便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下次得和小兔吐槽这件事。

“现在我们开始讨论,”小兔在晚上的茶话会暨读书会里充当主持人,还贴心地给我们泡了桑葚茶,“我分到的两个短篇是第一篇《不存在的米兰达》和第三篇《桑间》,说实话,我觉得匠仔其实是认真读过整本书的六个短篇的,第一、第三篇在人物关系上,有非常相似的地方,都是‘1+2+1’,一个女主角,两位男配角,还有一个孩子。”

“我这两篇也是,”高千随声附和,“都是一个骑摩托的越野族,遇到一个带有乡土气息的男孩,或者说少年,都遇到了长辈去世的情况,两篇的标题《兔子洞》和《挂在树上的船》也许都是隐喻。”

“那我这两篇,”我想了想,“我只能看出叙事主体都是男性,但《挂在树上的船》的主角也是男性,那也许关键点是谜团?《月子与铂金包》里有个‘六万元之谜’,而最后《吞舟》也有伤害鲸鱼之谜。”

“啪啪啪,”只有匠仔一个人在鼓掌,他似乎觉得尴尬,立马停下了,“我的确也是从相似性来考虑的,小兔这两篇,女主角都是作家,高千这两篇确实都有摩托车这个关键元素,至于最后两篇,还有一个相同点是男主角都比较帅,比如《月子与铂金包》,男主角宁国庆的人设是像韩国小鲜肉,而《吞舟》的男主角李涯,更是招女人又招男人。”

“但是我觉得,如果重新分类,找相同点也不是不行,”小兔说,“比如第一篇《不存在的米兰达》和第五篇《月子与铂金包》,都有新手妈妈伤害到自己宝宝的描写,第二篇《兔子洞》最后,提到塔克拉玛干曾经是大海,这就和第六篇《吞舟》联系到了一起。另外,第一篇里有出现‘水亡灵’,而第四篇也有类似的‘水鬼’。”

所以,虽然匠仔只让我们每个人读两篇,但其实我们都读完了全书。

“在说感想前,我先引述一段话,”小兔拿出手机,一字一顿地读:

爱你是我唯一重要的事,莱斯特小姐。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这段话出自塞林格的《破碎故事之心》,我以前读《所思不远》时读到过,”高千点点头说,“性、婚姻、亲吻、孩子,以及最后那句经典的‘想触碰又收回手’,确实都在苏苔的作品中有或明或暗的体现。”

“比如同名的短篇《桑间》,从故事来看非常简单,女主角罗心辛知道了她从发小变成丈夫的朱子辰出轨,她借一场文学活动的名义,也想要出轨,但最后‘想触碰又收回手’,她急匆匆地赶回了家,”小兔想了想,笑道,“原因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担心朱子辰管不好孩子,也许是觉得朱子辰发现她出轨后也会出轨,也许是担心家里再度失火,又也许,她只是过不了心里这一关。”

“和从小一起长大,没有一点浪漫,又幼稚得如同大号宝宝的朱子辰相比,她出轨的对象星耀就和他的名字一样浪漫,而且他们彼此洞悉心灵,关键星耀马上就要飞到悉尼,时间和空间上都没有纠缠她的可能,”高千托腮道,“是个完美的出轨对象,如果是三流小说的描写,就应该直接‘马滑霜浓,不如休去’,两个人直接在车里就开始疯狂,尽倾心意夜里痴缠,直到飞机快要误点,才依依不舍地分手,当然我还可以安排更离谱的狗血剧情,比如女主角罗心辛后来发现她怀了星耀的孩子,朱子辰也发现了她出轨,怎么狗血怎么来。”

“狗血是肥皂剧,收住才是小说,而且仔细读下来,会发现罗心辛对这次‘出轨’,一开始就是充满了矛盾的,”小兔一边翻书,一边指给我们看,“罗心辛的闺蜜提醒她,情人见面只需要带酒,但罗心辛呢,带了糖炒栗子、方便面、油菜、香肠和鸡蛋,感觉不是为了出轨,而是要去过日子的。”

“如果和塞林格的话对应起来,”匠仔好不容易见缝插针,得到了一点点说话的机会,“罗心辛和朱子辰代表了婚姻,她闺蜜小娜和情人代表了性,而罗心辛本人,则更想要的是‘清晨六点的吻’,她想要浪漫,就和星耀一起躺倒在冰面上,带那些东西,则是想要用养生壶煮方便面。”

“总算你会煮方便面,应该也不至于把厨房给点着了,”小兔直接对着高千开起了玩笑,“婚后生了孩子,最好也别交给匠仔带。”高千被弄了个红脸,直接挠起了小兔的痒。

至于我和匠仔,这时很有默契地把脸转向了另一边。

“我是觉得,罗心辛有一点不可救药的浪漫病,”打闹结束的高千恢复了优雅,“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追求浪漫是每个人都应有的权利,第一篇《不存在的米兰达》的女主角诺亚也是这样,书店小哥和程强,对她来说就是浪漫和现实的两面。”

诺亚是那种人,有时候浪漫得不吃不喝都行,有时候又现实残酷得可怕,”小兔脸还红扑扑的,一边翻书一边说,“但是小哥明显比想象得要现实得多,而程强虽然有浪漫的一面,但其实同样现实到了残酷的地步。”她转头看向我,“诺亚或许会喜欢老板这样的?”

“想多了,”我在小兔眼前挥挥手,假装打断她的妄想,“我读这个故事,感觉有些像《天龙八部》修订版最后,王语嫣打碎玉像给段誉以反思,程强以为诺亚还是他少年时的女神,但后来发现女神其实是个女神经,诺亚以为书店小哥能承载爱书人的美好理想,但发现理想很快也就破碎了。”

“但放到罗心辛这里,星耀并没有打破她的幻想,她是自己放弃了,”高千说,“老板你的观点可能只适配第一个故事,另外几个故事可能需要其他的连接点。”

“比如性?”小兔这外表可爱的姑娘开口就开车,不过匠仔可能也想到了,和我一样,只是在女性面前不好意思说。

“第六个故事《吞舟》里的大秦,他可能就看上了主人公李涯,毕竟‘也招男人’嘛,”高千说,“还有第二个故事《兔子洞》,其实也可以看作是性暗示。”高千说话也出人意料地直接,不过她可能很快就感觉有所不妥,脸颊微酡地看向匠仔,“只是就小说论小说。”

“嗯,其实我重读汪曾祺的《受戒》,也没想到最后小船开进芦花荡中,是暗示了那方面,”匠仔轻轻握住高千的手,让我和小兔忍不住啧啧撇嘴,“而且因为我属兔,有次我看某部日剧时,注意到剧里的台词说,兔子一年四季都在发情,那个小男孩几次三番想要钻进兔子洞,显然存在着隐喻,毕竟真正的兔子洞是没办法让人钻进去的。”

匠仔属兔,这么说,我比他们要大整整一轮。

“这篇最后,提到我把自己切割开,变成‘半透明的小人儿’,这里是呼应前面提到的母亲打掉的胎儿,那么,我大胆地假设一下,”我组织了一下语言,把刚才脑海中的想法给祛除掉,“小男孩钻兔子洞,会不会是表示,胎儿想要回到母亲的身体里呢?”

“这个想法好诶,”小兔非常给面子地举杯,“胎儿回到母体,和母亲的骨灰洒入海水,这么一说也存在着象征性的联系,这样这个故事就串起来了。”

“那我继续说第五个故事,”我趁热打铁,“这个故事其实我挺喜欢的,有生活感,也有悬疑感,就是女主角的名字总让我想到某个明星,我能想到的关键词是‘真假’。”

“女主角秦小璐她家是卖包的,但是大部分都是假货,而她送给宁国庆的那个却是真货,还有宁国庆想处理临期牛奶,结果对方公司涉嫌造假,最后就是‘六万元钱谜案’,”小兔是推理迷,说起“谜案”就停不下来,“秦小璐一开始以为六万元是宁国庆拿去出轨了,但后来又以为是她向月子中心要的第二次和第三次补偿之和。”

“但根据前文,这六万元是宁国庆出车祸,问小二要的钱,应该是当住院费的,还有就是文章里提到徐院长‘好心帮一个出车祸的男人’,这个出车祸的男人是不是宁国庆呢?”匠仔揉揉自己的头发,“作者毕竟不是写推理小说,写得有些含混,我也不好吐槽,从书里的信息来看,给秦小璐的六万元没有走月子中心的公账,而宁国庆问小二借钱时,秦小璐只问医院要了第二次钱,第二次加第三次才是六万,所以这六万元应该只是宁国庆用来住院的。”

“那么就是说,给秦小璐第二笔、第三笔加起来的六万元,是徐院长自掏腰包的?”我说,“但这也有点说不通,宁国庆和秦小璐提到这六万元钱,他的反应明显心里有鬼,根据前文,他和徐院长是有联系的,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呀,”小兔有些急了,“别卖关子。”

“宁国庆在车祸后,和徐院长有联系,徐院长说秦小璐有产后忧郁,那么,会不会是两个人合作演了戏,秦小璐要索赔,徐院长就假装赔给她,不过这个钱不能走月子中心的公账,只能徐院长自掏腰包,但也不能真让徐院长拿出钱吧,”我想了想说,“这个六万元钱确实是宁国庆借来的六万元钱,也就是说徐院长帮助的这个出车祸的男人,也确实是宁国庆。”

“我觉得宁国庆借钱,是不想让秦小璐知道他出车祸的事,”匠仔摇摇头,“秦小璐在书里是个控制欲挺强的人,我是感觉宁国庆不愿意让秦小璐知道他住院用钱,所以才借钱的。”

“诺诺,结婚后不能控制欲太强哦。”小兔又向高千挤眉弄眼,自然又讨得挠痒痒。

“但是啊,这对夫妻也挺相似的,”高千总结道,“故事一开始,秦小璐刚和月嫂小牛发生冲突,宁国庆没有先了解真相,本能地就认为是秦小璐的错,而当秦小璐发现六万元钱的问题时,她先怀疑宁国庆出轨,再怀疑宁国庆花六万元演了场戏,也没有先去了解事情真相。”

“所以与其说这个故事是写六万元究竟怎么回事,不如说是想表示,即便是看上去还算恩爱的一对夫妻,也有不信任和猜疑,”小兔伸了个懒腰,“这对夫妻发展下去,也许就会变成另一对罗心辛和朱子辰吧。”

茶话会就像这六个故事,终于在意犹未尽中收场,我回避了匠仔的眼神,挥手向他和高千告别——匠仔先用小电驴送高千回家,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买辆车,不过高千应该也不是那种宁可在宝马车里哭,也不在电瓶车后座笑的人。毕竟认识他们也有段时间,我还是很看好他们之间的感情的。

但对于小兔,被匠仔上午这么一说,我都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了。毕竟我差不多也比小兔大一轮,四十四岁的星耀,也只比三十六岁的罗心辛大八岁,两个人都还“装得和少男少女似的”。那我,又该怎么处理和小兔之间的关系呢?

“店长再见。”小兔和往常一样,穿戴整齐,挥手告别,神情似乎也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哎,都怪匠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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