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8 2024.02.14

2.14 19.52,瓦加杜古一家餐厅的露天座椅上,趁着上菜的间隙写下这段文字。

从贝宁到布基纳法索的大巴车极为曲折。大巴原定12日18时出发,结果先是被告知要延迟到20点,随后又说要再延迟,时间未知。其他人也和我一样早早就到了,行李堆在售票厅,工作人员挨个把行李装进袋子里,写好站点,对于易碎品还会进行特别标记,非常整洁。23点左右,一辆大巴从远方驶来,人群涌出,同时工作人员很快将行李搬了进去。这俩大巴车从马里开来,接下来将掉头并成为我接下来的交通工具。在等候期间一个来自尼日利亚的小女孩坐在我旁边,说她刚从马里看望uncle回来,准备换乘飞机回尼日利亚。她在尼日利亚上学,学一些手艺。她似乎很喜欢我,一个劲给我塞食物。我很惊奇在她的袋子里有一种我早年在国内吃过一次的白巧克力饼干,自从大一某次活动吃到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有忘记它的味道。小女孩还要给我送牛奶,我忙说自己手里有水,不用不用。

午夜的科托努并不安静。不光所有等车的乘客坐在街边,还有许多当地青年也三三两两坐着聊天。茅草房下面的开放式酒吧播放着摇滚乐,但里面并没有人。24时,大巴终于开出。按照计划,它将行驶24小时,在次日凌晨到达布基纳法索首都瓦加杜古。

然而这次旅程十分不顺利。天亮时,我发现汽车正停在多哥南部的村庄,这意味着旅程只进行了不到五分之一。与首都相比,沿路的村庄只是规模小了一些。泥土房分散在椰子树之间,顶着香蕉苹果烤鱼烧鸡面包饮料矿泉水的小贩围着车叫卖。这些食物价格大多在合2 RMB一份左右浮动,小贩会很认真地放下头顶的东西、从口袋里翻出硬币进行找零。司机和几个乘客正围在车的侧面,用锤子对部件敲敲打打。这些人虽然和运输公司没有隶属关系,但发挥了惊人的积极性,充当的角色跟工作人员应该做的工作没有什么两样。

这样敲打了一个多小时后,车子终于发动,乘客重新回到了大巴上。这是一辆90年代从中国淘回来的巴士,屋顶上的汉字字体年代感扑面而来。车内没有空调,窗帘数量也不够,天气热时只能互相交换窗帘,尽可能集中在面向太阳的一侧。窗户是常开的,因此不可避免地被窗外红色的泥土糊了一脸,只要一擦,纸上必定是黑色的。

 

大巴车继续走走停停,到15点时,仍然停留在多哥中部。这时我其实应该已经意识到了正在酝酿的火药味。有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中年人对我解释说发生了机械故障,但应该不久后就能修好。又过了一阵子,车上突然只剩了我一个人;车下人聚集起来,情绪激动。我听他们一句不付钱,一句不能走,起初以为是有人逃票被抓,直到黑长袍上来说,车子完蛋了,我们都要去警察局,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多哥村里的警察很不错,比阿克拉“不给钱就射杀”的腐败警察不可同日而语。乡村警察局是一个用矮墙围起来的大院,我们一进去,警察立刻让出两个长椅,又给我们一人发了一袋水。一个来自布基纳法索、神父打扮的人用磕磕绊绊的英语跟我说,他希望换一辆车,但天知道什么时候能来。最后他对我说了句god bless you(上帝保佑你)。

 

走,去警局喝水

东亚人和非洲人互相对对方脸庞记忆能力欠佳,总觉得对方谁长得都一样,因此我将那个对我说明情况的黑长袍当成了工作人员。过了一阵子,警察依次叫了几个人进去,听取情况。同车的只有我一个白皮肤的人;其余的有布基纳法索人、多哥人和尼日利亚人;我法语听力有限,几个尼日利亚人则是完全不懂法语,因此我们十几个人从自然属性上就分成了若干群。情况听取大会持续了两轮,警察局长坐在一个泥土房子里,旁边坐着另外两个警察,但气氛并不严肃。虽然我完全听不懂,但看起来是局长在不时拿大家开玩笑,然后房间里哄堂大笑起来,充满了快活的空气。第一次会议走出来后,黑长袍问我怎么打算;他说可以从这里坐摩托车跨越200多公里到边境,然后换新的大巴,缺点是路上不安全,容易有人放黑枪。我的想法是越快到达越好,风险自愿承担。但这个方案并没有得到大多数乘客的认可。

第二次进行协调时,选出了几个意见领袖进房。虽然我一句也听不懂,他们还是把我选了进去。这次基本上是局长在单方面输出,有说有笑对着每个人挨个说服。最后,黑长袍告诉我,他们的结论是会继续坐这辆车,但一旦再次发生故障,他们会拒绝继续前行。我问什么叫“拒绝前行”,不前行可以去哪?他说,车会把他们放在最近的站点,然后旅途结束。我说这太terrible(糟糕),他说这就是problem(问题)。但似乎这是当前唯一可行的解决方案了。

在回大巴车的路上,我才反应过来,黑长袍并不是工作人员;他既然说“拒绝前行”,就意味着他也是一位乘客。一个戴眼镜的尼日利亚人过来搭话,说摩托车的方案简直nonsense(乱搞)。说了几句,我就跟他熟了,和他互相交流对方国家的情况。他似乎因为我对尼日利亚有一定了解而非常高兴;我问他对中国怎么看,他说他很喜欢中国,因为他、以及他周围的人买卖和使用的都是中国商品,中国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他很想到中国看看,但签证太难,一直无法成行。我说,今年起签证政策要放松了;他却不抱乐观态度,一直在感慨中国签证太难拿,想了解中国也没办法。我又问了那个在每个国家都问的问题:你怎么看欧洲人?他说,都是生意,特别是现在。他没有那么在意过去发生了什么,能和他们做生意就行。

在这场巴士延误风波中,我发现了,当事关自身利益时,他们并不沉默。正相反,每个人都在试图发出自己的声音。

最后,大巴继续前行,幸运的是没有再坏。原定24小时的旅程,走了足足40小时。

布基纳法索的第一缕阳光

当汽车进入布基纳法索后,很明显地看到周遭的景象都变了。在多哥,即使是在内地,林木相对稀疏,总体上还是一片绿色,呈现出疏林为主、草原为辅的景观,而进入布基纳法索后,林木迅速凋敝了,就连绿色的草原也完全不见,地上只有零星分布的黄色的干草。一些牛羊孤独地在土地上翻找食物,骨瘦如柴。沿路的小贩手中的货物也不再是香蕉菠萝,几乎不再有水果,连卖苹果的都十分少见。在谷歌地图上,与南方国家的绿色不同,布基纳法索大部分地区都是黄色填色,生动显示出了植被和气候的不同。在这里,夜间气温大约20度,而太阳出来后立刻上升到了40度。这些都是沙漠地带独有的现象。

布基纳法索的村庄。地上黑色的是大家随手扔的塑料袋,这对于未来农业的发展将构成威胁。

布基纳法索的村庄规模也比多哥小许多,开车经过时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村庄就会被甩在后面。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历任总督上任后就会跑掉;这里的自然环境确实极度贫瘠。与中亚不同,中亚的繁荣建立在大河和绿洲的基础上;而这里不仅全是戈壁,甚至没有河流,全境只有一些孤零零的小湖泊。如果不对自然环境进行大规模的改造,根本没有发展农业的条件。我一度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人类定居在这里是否就是一种原罪?对于其他地区的人,现代化是可以通过努力奋斗获得的东西,但这里不一样,土地的承载能力导致了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只能像一枚苹果,诱惑着延续几千年传统的人类部落。这种想法在现代文明的共识基础上当然是罪恶的,因为它断绝了当地人民获得发展的可能性,但看到这种极端荒凉的自然环境,我不得不这样想了。

可是,历史证明我的想法是错误的。因为就是在这种环境中,有个人曾经做到了让布基纳法索发展起来。他就是托马斯·桑卡拉。虽然只做了四年总统就被曾经的战友布莱斯·孔波雷背叛推翻,但他让布基纳法索成为了正人君子之国。

他是怎么做到的啊。

 

当提起桑卡拉时,大多数有所了解的人脑中都会浮现出一个两袖清风、舍生忘死的理想主义者的形象。我们会钦佩于他“不要歌颂我,我们国家有700万人,也就有700万个桑卡拉”的高风亮节,会折服于他“请来射杀我吧,你的子弹会转身飞向你,这就是人民的力量”的勇敢无畏,更会震撼于他“要么祖国繁荣,要么以身赴死”的坚定决心;当想到他被孔波雷杀害的一幕时更会潸然泪下。然而如果阅读桑卡拉的著作就会知道,他不只是一个被神化的英雄式人物,同时也是一个有着清醒头脑的脚踏实地的社会主义革命家。他的政策为人民的现实利益服务,并不被看似遥不可及的理想而冲昏头脑。他说,只要访问哪里对人民有利,他就会访问哪里;他不反对任何国家、任何阵营。他说,爱一个国家的人民的人,也会爱其他国家的人民。他是开放的、进步的、追求理想的、又立足现实的。

 

在警察局,我把小约翰制作的视频封面找出来,指着桑卡拉的照片问身边的布基纳法索神父,他说不认识这个人,但他知道孔波雷。但也并非每个君子国的人都忘记了他们的君子。当车子进入瓦加杜古时,前排的光头大哥突然来找我搭话。他说,你好,毛泽东!我说,你知道毛泽东?他说,你也知道?看来你历史学得不错!(注:他的原话叫“you are a good student”,而在后来,当我阅读桑卡拉的著作时,才发现桑卡拉也很喜欢用学生作为比喻。他曾将不断卷土重来的帝国主义者比作不懂得吸取教训的“bad student”)这位大哥幽默起来确实有两把刷子。他名字叫Albert,是布基纳法索人。我问他,你知不知道桑卡拉?他说,当然知道,在布基纳法索人心中桑卡拉就是他们的救世主。我们的交谈立刻吸引了全车人的注意。我问,那孔波雷呢?Albert叹了口气,说权力让人腐化啊。这个人原本跟桑卡拉亲如兄弟,但在掌握权力后,人就会做一些自己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孔波雷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欲望。

孔波雷的统治在2014年被人民起义推翻。再之后,布基纳法索于2022年1月24日发生了政变,现在是军政府掌权。这也体现在路上时不时就会有的检查点和全员下车检查上。我问Albert,现在的军政府怎么样?他说,好,好得很哪!他们和桑卡拉一脉相承,都是实行社会主义民主体制。Albert又开始给我讲军政府的政策:通过对掌握国家命脉的外资企业进行国有化来充实资金,随后推进社会改革并全力解决吃饭问题。我给他展示了小约翰的视频,他看到封面上的桑卡拉就两眼放光,立刻点进去,虽然听不懂中文还是把视频给全车传阅,所有人看到桑卡拉都很高兴,车里爆发出一阵“桑卡拉!桑卡拉!”的欢呼。Albert给我展示了他拍的桑卡拉雕像的照片。

他说,桑卡拉对于布基纳法索就如同毛泽东对于中国,但桑卡拉的政策被孔波雷打断了。我说,现在的非洲就像100年前的中国,非洲人和全世界所有人一样优秀,一定可以发展下去。他说,这太难了,因为中国有稳定的政府,非洲三天两头政变,没办法安心发展。我随即问出了经典老问题:你是否认为非洲的问题跟欧洲人有关?比如,是不是欧洲人在策划政变阻止非洲的独立发展?Albert说,是,但不全是。事物总会互相吸引,非洲内部存在问题,才会让外国得以利用。如果非洲人真正团结一心,是不可能被外国人抓到可乘之机的,因此说到底还是非洲人的思想不够强大,需要进一步武装。

他提到中国的商品和援助。我又说,中国在帮助非洲发展。Albert则说,中国自身也有一些挑战,比如房价。房价过高,导致有的人囤积大量房子在手里,抑制了社会的活力。我感到惊讶,这里的人用着只能打电话的诺基亚手机,却对万里之外的事情这么了解,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在延安的窑洞里研究航母的团体。

在到达瓦加杜古后,Albert兴奋得逢人就说,快看这个外国人知道桑卡拉!听到他这样讲的当地人也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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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加杜古街景

 

瓦加杜古街头的风貌与南边的几个兄弟国家的首都很不一样。尽管布基纳法索的人均GDP比周边国家都低(根据2022年的数据,布基纳法索、贝宁、多哥、加纳、科特迪瓦的人均GDP分别为732、1256、888、2031、2430美元),但瓦加杜古表现出了不属于非洲大区平均水平的繁华和先进。首先是表现出了明显的城市化;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还有的正在建设;满大街的出租摩托车不见了,骑摩托的大多是自用,汽车也多不少,虽然车内往往很破。这与布基纳法索农村的荒凉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路灯比别处更亮,每个路口都有红绿灯。超市不仅有,而且不少,货架上除了日用百货,还摆着娃娃,低配版泡泡玛特了属于是。与其他国家人们在街头随地大小便不同,瓦加杜古居然有公共卫生间;不光有,甚至在街边还有无障碍卫生间!我第一次在非洲感受到了如此强烈的现代社会的气息。

在这里的街头,时常能看到穿着带镰刀锤子的服装的人。在他们的t恤上,布基纳法索国旗上的五角星正在燃烧。在街边摊的顶棚上,绘制着桑卡拉和切格瓦拉的画像。每个商场餐厅门口,都有持枪士兵负责进行安检,他们彬彬有礼,还会主动帮提着东西的客人开门。

瓦加杜古当然也存在着问题。与顶着镰刀锤子满脸光荣的人一起走着的是随处可见的乞讨者,他们拿着统一样式的碗,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黑帮行会。穆斯林在街上成群结队,时间一到就就地祷告。在如今的布基纳法索,由超过半数的人口都是穆斯林。在村庄,清真寺和教堂往往是最豪华的建筑。这些宗教上的差异可能会成为冲突的隐患。但总体来说,我看到的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有希望的国家。红星在贝宁沉了下去,但在布基纳法索似乎正在重新升起。这正应了隔壁克雷库的名言:树枝不会在变色龙的手中折断,正义在终点等待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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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加杜古路边的无障碍卫生间和清晰的路牌
​桑卡拉的雕塑
路边的工人雕塑​。身上是布基纳法索国旗,周围是马里、尼日尔和俄罗斯国旗。

 

 

布基纳法索国家博物馆,共有4个场馆,占地面积巨大,远比周围富哥们的博物馆用心。门票带解说2000 CFA(约20 RMB)。

博物馆内一比一复原了十多个部族的传统房屋​,这是其中之一。

博物馆里的当代艺术作品。中间的画作名为“团结吧,我在为此哭泣着”。​​

既有直观易懂的画作,也有现代风格的抽象作品。​​

这个雕塑的名称叫做“军人,我爱你”。我问解说员,你爱军人吗?解说员很自豪地回答exactly(那当然)。我又问,那孔波雷时期的军人呢?解说员忙说nonono,孔波雷是大坏人,当时的军人也很糟糕。他希望孔波雷早日被引渡回国进入监狱。​

瓦加杜古的街头,明亮、整洁,充满活力。
令人惊讶的是,在瓦加杜古的街边居然还有大学!开设数学与工程科和自然科学科两个大类

至于基础教育,布基纳法索的基础教育​目前不能做到完全免费,但政府始终在设法推广。其中最主要的问题在农村,有的人无法支付学费,有的人虽然能上得去学,但交通太过不便,也有的人虽然有钱,但不愿意让孩子接受教育。但政府正在设法解决这些问题。另一个了不起的成就是对儿童的疫苗接种,目前无论城乡已经能够做到疫苗全覆盖,这在一个人均GDP只有732美元(2022年数据)的国家是难以想象的(尽管这些都是桑卡拉在40年前就已经实现的成就)。

农村的部族意识仍然强烈。其中有法国人推动的因素:原本布基纳法索的部落实行的是直接民主制度,一人一天轮流当工头干活,没有酋长的概念。这种朴素的村社公有制一直持续到法国人到来为止。在法国人到来之后,他们在部落任命酋长协助统治,并塑造了部落间的壁垒。有的部落之间拒绝互相往来。但教育和城市化改变了一切:这里和印度不同,一旦到了城市里,没有人在意你的部落出身。我喜欢这里。这是一个朝气蓬勃的进步的革命的国家。它的未来大有可为。

Day 11 2024.02.17

2024.02.16,14:35,在布基纳法索瓦加杜古国际机场的候机厅里写下这段文字。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乘坐飞机前往科特迪瓦,再回到加纳,最终回国。严重晚点的大巴车打乱了行程计划,我不想再尝试一次,因此临时转向了飞机。瓦加杜古城市不大,从市中心的住处出发到机场只有1.5 km,步行很快就能到。沿路上保持着瓦加杜古市区普遍的景观:整洁的街道,高楼大厦,路标和红绿灯。乞讨者似乎只在晚上出来,白天看不到他们的踪影。在路上会经过一家叫做Cafe Onu的餐馆,前一天的餐食就是在这里解决的,价格应当属于中游水平。其中的食物主要是木薯或couscous(有人称其为“北非米”,外观和口感类似于小米)蘸酱,带肉4000 CFA,不带2500 CFA,比在加纳吃到的食物好吃。

通往机场的路上会经过若干军管区,会有路牌写禁止进入。但这不需要害怕,当地人会很热心地指路。在路过一个军管区门口时,站岗的女性军人很有亲和力地主动指明了通往机场的道路。

机场的岗哨更加密集。前一天在博物馆时,解说员介绍军人在国内四处征战。我问,他们在和谁作战?解说员回答是北部村庄存在一些恐怖组织。这些岗哨多半就是为了反恐设立的。机场很小,主要有科特迪瓦航空和布基纳航空两个公司。外国人在机场会首先获得一张信息表,领取登机牌后填表出境。对于不熟悉这些流程的旅客,穿着警服的人会主动走过来代为填写。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会英语,特别是军人,英语说得居然比柜台工作人员还要流利。从这两天的经历来看,所有的军人都有良好的教养,并且十分亲切。这个国家的人信任军人是有原因的。

机场的WiFi质量不佳,用了一阵子之后就再也连不上了。与岗哨密布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安检相对潦草,我外带的1.5 L矿泉水和一瓶芬达都可以随便进。我特意确认了能否带这些饮料,工作人员说没问题。

与机场规模类似,候机厅也小小的,只有两个登机口。布基纳法索通往其他国家的航线不多,主要是前往科特迪瓦、多哥、加纳等邻国的。国际关系上,布基纳法索与尼日尔、马里这两位军政府兄弟国家关系不错,三者在2023年宣布结成联盟;当前政府采取亲俄立场,街上经常见到这三个友好国家的国旗;除此之外也偶有见到朝鲜的旗帜。至于科特迪瓦,想必当地人民不太喜欢,因为科特迪瓦正庇护着已经被现政府判刑的孔波雷。从布基纳法索人口中,最常听到的词就是“正义”;愿正义早日来临,将孔波雷投入监狱。

现在是16:54;在六分钟后,就将登机前往孔波雷目前躲藏着的科特迪瓦了。在布基纳法索转了一圈后,愈发变得不想南下;但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持有这种偏见。在旅行的最后几天,仍然要忠实地记录这里的一切。

 

17时左右,飞机在布基纳法索西南部城市博博迪乌拉索降落,大半乘客在此下机,然后飞机再度起飞前往科特迪瓦。布基纳法索国土大部虽然干燥,西南部却有一小片与加纳等国类似的绿色地带,博博迪乌拉索就在这里。这座城市规模很大,在飞机上一眼望不到头。周边有大片农田,无数绿色的直线平行分布在黄土上,看起来农田规划十分细致。

 

布基纳法索上空

在博物馆时,我了解到,布基纳法索并非完全没有农业条件。虽然国土大部都被干燥的红色沙土覆盖,在湿季仍有降水,能够种植粮食和棉花。在干季,虽然要困难许多,但在小农经济的时代人们用井取水也能进行有限的农业生产。当地大部分部落用泥土做传统房子、用棉花制成衣物。博物馆展示了各种传统房屋的一比一模型,游客可以进入体验。在酷暑天气里,这种房子的内部并不炎热。在北部,同样存在游牧部落,使用干草制成房屋。现阶段,农业生产导致的开荒与土地荒漠化之间的矛盾构成了布基纳法索的严峻挑战,政府正试图加强这方面的协调。

21:01,在阿比让一家理发店的座椅上。今晚的旅店由理发店的一位理发师管理,我正在等待她工作结束。阿比让是一座繁华的大都市。虽然因为意识形态偏见而不想承认,但这个支持了众多邻国惨烈内战的国家的首都相当现代化。如果瓦加杜古有一些高楼大厦,阿比让就是高楼大厦的森林。满街亮闪闪的霓虹灯。跨过大西洋远眺,对岸灯火连成一线。阿比让的机场与欧洲的大机场相比也毫不逊色。由于科特迪瓦正在举办非洲杯球赛,机场里处处都是球员的雕像,屋顶是各国国旗的海洋。机场外面,霓虹灯处处组成足球的图案,亮光闪闪。

位于阿比让的菲利克斯·乌弗埃·博瓦尼机场外围​

机场外的基础设施也相当不错,最值得称道的是有一个巨大的揭示板,公示了前往各地区的出租车最高价格。主流的打车软件Uber和Yango在这里都有业务,但Uber很难打到车,Yango则压根收不到注册短信。门外等待的出租车并不理会揭示板上的价格;我前往的地区公示的最高价格是8500 CFA,司机随口就报个10000 CFA的高价。我说trop cher(太贵了)转身就走,司机追上来说可以8000 CFA载我。

科特迪瓦的出租车有两种典型涂装,一种是亮黄色,另一种是明显新换上去的国旗黄绿配色。不过这位司机用私家车载客,车内相当豪华,与其他国家手摇玻璃与破损车窗的组合完全不同。车程大约一个小时,这是采访的良机。但司机的英语水平只能说出个价格,连报上自己的年龄都费劲(他想说thirty(三十),而我硬是听到他说trente才知道他口中的“提二推”是什么);而我用法语组织问题可以,想听懂对方回答就不可能了。聋子法语是病,得治。总之,在这令人躁动又无可奈何的一小时里,我知道了他是土生土长点科特迪瓦人,经历过十年内战,非常喜欢博瓦尼。我想问他内战时究竟是什么情况、以及本地人怎么看博瓦尼的巨额贪腐,但这次就没有办法了。人家毕竟有开车,不可能给我写字笔谈,希望明天能抓到个路人。但阿比让的繁华让人看不出内战的痕迹。

这位司机不太厚道,这可能是各地黑车司机的通病。到达目的地后,我给了一张10000 CFA的纸币,对方收下,我等待找钱,车内陷入了令人不适的沉默。一阵子之后,我只好开口,找零呢?司机这才表现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给了我1500 CFA。可这也和说好的不一样啊!剩下那500 CFA就当是帮我给房东打电话的话费,不计较了。自从离开布基纳法索,就总在无意间将科特迪瓦与布基纳法索对比,希望能在心中为布基纳法索出一口恶气。尽管科特迪瓦的城市风光更胜一筹,这位黑车司机的表现让布基纳法索扳回一分。

在飞机上,阿比让是一座巨型城市,入夜之后遍地光点。无论是地图还是实地感受也确实如此。此刻,我正在旅店管理员的理发店里收看当地电视节目;在一场辩论类节目的开头,主持人花了很长篇幅感谢她的好总统。辩论的题目是“大象的胜利要归功于宗教还是神秘主义”,我搞不清它的具体含义。第二天,我知道了大象是一个足球队的名字;这下更搞不懂了。

就是这个节目​

除去意识形态原因外,在来之前,科特迪瓦给我的印象就不好,这是由于科特迪瓦的签证申请网站极为奇特:它由一家名叫snedai的公司运营,无论是域名还是界面都看不出和签证的联系,需要仔细翻阅才能知道。这家公司的简介称,它是垄断了科特迪瓦的能源、外交、采矿、新技术等众多关键部门的超级公司,但只有600名员工,叫人怀疑是不是总统的600名亲友。更荒唐的是,这个网站的正确地址是不带www的;如果带上,就会跳转到英国的一家黑产网站。在正牌网站上写自己网址的地方甚至也犯了这个错误。而布基纳法索的签证网站就干净美观,任何操作都非常方便。很好,现在科特迪瓦与布基纳法索的比分是1:2了。

阿比让有很多中餐馆和东南亚餐馆,根据谷歌地图上的菜单,一顿饭的价格在4000到10000 CFA之间。手中的现金只剩下了14000 CFA,如果明天再被黑车宰一顿,恐怕就所剩无多。因此今晚就不吃饭了,让我们等待第二天太阳的到来。

 

结果第二天的太阳并没有到来。2月17日10:42,我在住处写下这段文字。住处是一个三层的别墅套房,有巨大的公共区域,摆着足足3套沙发,以及冰箱和微波炉。卧室就差点意思,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卫生间,好在有空调和阳台。卫生间的灯不亮,马桶盖子摇摇欲坠,但在非洲大区也还算可以了。在airbnb上连服务费一晚价格在160 RMB左右。

这一天早上阿比让开始下雨,这也是在这次干季旅行中第一次见到雨水。阿比让是一座潮湿的城市,大西洋从陆地东侧灌进来,水平将城市一分为二,只有西边有一小段陆地连通,不仔细看会以为机场坐落在一个岛屿上。岛屿确实也是存在的,但看起来没有太多都市景象。今天的雨很大,从几内亚湾飞来的水滴打在阔叶树上声音如同霹雳。我有六点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雨了。我想坐在阳台上,看雨水成线落下,听云朵的哭喊,但下雨天实在让人困倦,这可能说明大自然给人带来的宁静过了头。由于大雨,今天恐怕也不可能在街头抓到人聊天了。​

新雨后的阿比让
阿比让街景

13:08,我坐在在菲利克斯·乌弗埃·博瓦尼大学校园的雕像下方,一边吃从学校路边小贩处购买的菠萝,一边记录。阿比让的大部分街头相当整洁,两侧都是二层小楼,由粉色和橙色的花点缀,与欧洲相比也不遑多让。这种景象并不只存在于别墅区,在一般的市内街道上也是这样。当然,这里也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在非洲的普遍特征:有些地方的人行道由带有空隙的石板拼成,在人行道下面是生活污水和露天大小便的沟道。但整体而言,阿比让的城市建设已经远胜于任何其他西非国家。曾经资本主义在西非的明珠名不虚传。在阿比让,也有来自中国的大量投资,写着汉字贴着春联的中餐馆随处可见。

 

想要从阿比让市中心走到任何景观都要两小时左右,而我的飞机是晚上8点起飞,时间正好。和博瓦尼喜欢建造奇观的性格相匹配,以博瓦尼命名的大学占地面积同样巨大,走路穿过大概需要半小时。北边的门外是以博瓦尼命名的花园,街对面的足球场上音乐声震耳欲聋。学校里建筑稀疏,在柏油路的空隙间处处是让人放松的大草坪,它们似乎同时还有调节气温的作用,一进校园立刻感觉温度骤降到了令人舒适的水平。根据路标,学校里有至少6个图书馆和1个信息中心,其关系类似于大图书馆和院系图书馆;除此之外还有WiFi全覆盖。背着包的学生成群结队,顶着东西的小贩穿梭其间。学生路过坐着的我时时常大喊问候;有的人似乎是为了实践问候语的用法,跑到我面前从hello, hi, good morning, how are you一直问到ca 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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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克斯·乌弗埃·博瓦尼大学

虽然科特迪瓦餐厅里的物价似乎很高,路边摊却非常便宜。路过一个面包摊时,摊主说100 CFA 5个,我听成了500 CFA 1个,因此交过去500 CFA的我收获了一大堆面包。校园里的菠萝500 CFA一个,比贝宁等地稍贵,但对于中国人也是十分物美价廉。

当地人对博瓦尼的印象似乎很好,处处都是以他命名的建筑。在现在我所处的雕塑对面的墙上,印着博瓦尼的头像和他的名言:“和平不是空谈而是行动”。作为一个支持了邻国众多战争、又最终把自己的国家推入十年内战的人,我想他的行动力并没有被用在正确的地方。这座涂着他名言的建筑是经济学系,在下方写着其目标是致力于通过教育弥合社会中的裂痕从而促成和平。

乌弗埃博瓦尼大学内的名言和画像

名叫snedai的超级企业就在学校附近,我很想去看看,但唯一的路要从警察学院中穿过,而我显然是不太想在持枪警察之间招摇的,因此只能作罢。

阿比让市内的繁华还体现在工程和奇观上。我很想去亚穆苏克罗观赏一下博瓦尼修建的超级大都会;尽管路线所迫,在阿比让仍然能瞥见大兴土木的影子。跨越内湖的大桥和设计极为前卫的基督教堂占据了天际线。当站在桥上时,大桥上的吊索看起来像一轮导弹齐射留下的尾烟。桥下老鹰在湖上盘旋,它们始终无法飞跃桥所在的半空;桥对面橙色的体育场立在水边,像鸟巢和水立方的合体版。渡过桥去,建成和施工中的摩天大楼形成一根根粉红色、黑金色或黄金回旋模样的光柱。在这里有传统文化博物馆、内政部、总统府、警察和更多政府部门。大量的建筑以博瓦尼为名。

 

奇观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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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让科特迪瓦在与布基纳法索的比赛中再失一分。在如此华丽的都市里,科特迪瓦唯独缺少一家像样的国家级博物馆。传统文化博物馆是一座正方形的一层小楼,内部陈列了一些50年代从各处收集的陶器、木雕、金属雕像等,并罗列了各部族的格言(没错,这里的人和克雷库也有共同爱好)。这些藏品非常精致,足见科特迪瓦拥有灿烂的文化,但博物馆里应该展示更多。

博物馆内展示的酋长座椅和举着枪的士兵​

如今,我在菲利克斯·乌弗埃·博瓦尼国际机场的候机厅写下这些文字。在这里海关再次尝试索贿:他们问我身上是否有现金,而我恰好没有——这是真的,因为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花掉了最后的5000 CFA。这次搭乘的是黄色标识的正规出租车,但司机仍然漫天要价,开口就是10000 CFA。由于我知道这段路该要多少钱,咬住底线不松口,司机只好答应。我相信即使这样司机还是能从我这里得到比本地人更多的钱。除此之外机场里的人都非常友好,和大街上用各种语言问候而不求回报的人一样。另一位海关官员见到我就惊呼Wow, you are beautiful,然后快速放行。这就是非洲,热情的非洲人构成了善意友好的海洋,社会问题悬浮在其中。当潮水流到不同的地方时,不同的问题就会漂起来,使得水面呈现出不同的样子,但我喜欢这片温暖的海。

今晚,我将回到加纳,然后在一天后回国。如果没有特别值得记录的事情,这本笔记将到此为止。与互联网上有关非洲的许多信息一样,它不全面,只有亲自到这里才能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样子。每个人都应该到非洲看看,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