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高朋满座,每个人都微不足道
一月的某个夜晚,本该打烊的二手书店,来了几位熟人。
“老板好。”来的人是小兔、匠仔和高千,他们是我这家二手书店的常客,以前在大学时也是一个读书会的成员,虽然毕业后境遇各不相同,却时常相聚聊书。前不久,匠仔提出了在我这家二手书店录播客的打算。
“所以你们录播客为啥一定要拉上我呢?”我给他们倒了热可可,店里没其他客人,周边几家店也打烊了,我自己也没什么事做,录播客自然无可无不可,只不过我有些好奇。
“老板你不是叫我们‘小兔、匠仔’嘛,酩酊四人组一定得有四个人才行啊。”
“那我给你们做记录就行吧。”我有些无奈,自从他们知道我私下里给他们取了外号,就把我这里当聚会地点了,还说什么“酩酊四人组一定要喝啤酒”这样的话,不过我这里只有罐装的格瓦斯。
“不用,这次我们试试AI记录,”高千拿出了一本《人的消逝》,“这本书讲互联网和AI,正好试试用AI来记录,等结束再把这本书‘漂流’吧。”

“我们先说说AI吧,”小兔开了个头,“我发现许多互联网产品都开发了AI功能,比如‘微信读书’,就可以‘问AI’,感觉还挺方便的。”
“但是也会出现错误答案吧,”匠仔接着说,“我之前在一个古籍网站里用它的问AI功能,结果给了我一个‘错把许谦当许邵’的答案,后来我去另外的网站查询才得出结果。”
“我是在闲鱼上卖东西时,发现它也多了个AI润色,”高千呷了一口可可,似乎觉得还有些烫,“还得我自己再改改,真用它的文案,大家一眼就看出是AI创作的了,老板你用不用AI啊?”
“我知道豆包、文心一言这些产品,以前也尝试过,但怎么说呢?”我组织了一下语言,“感觉就是‘没有人味’吧。”

“熊培云的书里也这么写,”小兔翻开书,“诺,‘比ChatGPT的到来更可怕的是人的消逝’,熊培云在书里一直表达了技术进步之后,对人和人类文化逐渐退步的担忧,AI可以创作、绘画,甚至能帮并不擅长这些的人表达想法,那到最后,作家、画家的饭碗怎么办呢?我以前在出版行业,就有很多人提出,有‘黑马’(一款校对软件)了,还要校对干嘛?”
“但你最后并不是因为AI而失业的吧?”我问小兔。
“嗯,我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啦,而且在我离职前,AI校对并不好用,还得人工核对一遍它的校对,而且不放心嘛,自己至少还得从头到尾过一遍稿子,”小兔打开了话匣子,“不过像我妈妈就很喜欢用抖音这些APP的AI,制作跳舞视频,不过这些应该只是AI的简单应用吧。”

“表面上看它们的创作蛮简单的,算不上艺术品,但熊培云将其视作‘电子洞穴’,是从面包到玫瑰的过程,也是与我们人类古老的艺术天性的对接,”匠仔似乎对AI工具挺有好感,“我以前不是写过一些歌词嘛,如果自己学洛天依那种调音软件,那实在没这个精力和时间,我就在想,有个AI就好了,我告诉它这个歌词是根据哪首歌改写的,它就帮我‘一键出歌’,然后再‘一键生成视频’。”
“你之前不是用软件做过几首歌吗?”高千问。
“后来那个APP倒闭了,不知道有没有出新的AI,”匠仔似乎一直对他未竟的作词人梦想耿耿于怀,“不过我也知道,这种改词不过是一种娱乐,虽然B站上有许多优秀的‘二创’,要么化用古诗词,要么将名人生平进行改编,但怎么说呢,有的让人热泪盈眶,有的让人击节赞叹,但还不能说是不朽的杰作吧。”

“我的感觉是AI就像拼多多,如果你的要求不高,比如随便弄个公众号封面图,给文章配个插图,用AI生成,效果其实还不错,就像在拼多多上买一些无所谓质量好坏的日用品。”高千虽然一身职场精英打扮,但没想到也用拼多多。
“说不定AI继续进步下去,就能够替代淘宝、京东乃至奢侈品专柜了,”小兔开起了高千的玩笑,“到时候你说不定也有职业焦虑啦。”
“我们金融业一直都在使用工具啊,”高千推了下自己的金边眼镜,瞬间感觉有一股精英范儿了,“像大家都知道的Wind这些,我们从来不排斥工具的,而且短时间内AI也不会取代我们,AI告诉你接下来哪只股票会涨,你会买吗?”
“不会,我只听你推荐的。”匠仔说。据说匠仔的钱都让高千帮忙打理,说不定这个八卦还是真的。
“但是对于行业外的人,看看一些APP用AI整理的资讯,比自己找财报来看要方便多了,”高千还是很肯定AI的,“回到熊培云的书吧,我的感觉是他能看到各种问题,《人的消逝》最后两章谈了AI时代的各种问题,AI之恶、失业潮……但技术的进步本身是不可阻挡的,熊培云其实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的书从头到尾渗透着一种悲观的情绪。”
“但是他却没有完全绝望,”匠仔说,“书的开篇就是熊培云的诗《九月》,最后一句是‘人类还没到整体变黄的时候’,这本书最后,在回答‘要马斯克还是苏东坡’的时候,熊培云回答‘但愿科技与人文各执半轮明月,而在每个人心里都能升起一轮想象中的满月’。”
“有点像去年春晚做的那个李白来到现代,与今人一起读诗的视频,最后张若昀带大家一起背诗,我感觉还很有震撼力的,”小兔说,“但愿如熊培云所说,科技安顿人的身体,文化安顿人的灵魂,一个瞻前,一个顾后,最后科技与人文并重,灵与肉相合为一。”

“我们接着再来聊互联网吧,”小兔说,“虽然《人的消逝》封面上写着“从原子弹、互联网到人工智能”,但书里大部分内容都是关于互联网的,其实对于我们大多数人,原子弹太遥远,人工智能又显得新潮,互联网却和我们的生活紧密相连,密不可分。”
“但是你们有没有注意到,现在网上搜索东西越来越难了,很多都是AI生成的回答,”匠仔摸摸脑袋,“比如我手机或者电脑有问题,想上网搜个解决办法,AI时代之前还容易搜到答案,现在越来越难找到了。”
“这就是熊培云所说的‘它(互联网)增进了个体的行动能力与表达能力。又在客观上将每个人扔进人海,淹没了消息。’我们曾经以为互联网上应有尽有,其实它一无所有,”高千拍了拍匠仔,似乎在安慰他,“现在在互联网上搜东西也是一种能力,都有网友吐槽说‘现在文字攻略被垃圾信息污染严重’了,可想而知,AI的语料库都是垃圾信息,它又能产出什么好东西呢?”

“甚至AI还会生成假信息,我都受骗过,”匠仔似乎还有些愤愤不平,“古早年间的那种互联网精神,现在已经消逝了,就和熊培云强调的‘人的消逝’一样。互联网精神其实也是人文精神的一部分。”
“互联网发展到今天,在资本作用下已经明显地平台化、视频化、AI化了,”高千对资本有着超过普通人的敏感,“我之前看过一篇文章,分享给你们,‘精品内容不断消失,受利益驱使的内容不断浮现,找东西的效率会越来越低,这就是互联网未来趋势’。”
“我比较喜欢这篇文章最后几句话,”小兔看望以后说,“感觉和《人的消逝》有一种异曲同工之妙。”
很多人以为 “ 大断电 ” 会是一个特别盛大的时刻,是一次电磁脉冲席卷整个国家,一次能照亮世界的“太阳”坠落。
但实际上,它只是悄然发生的一阵阵呜咽。

“而且你们有没有注意到,现在网上戾气很重,连我自己都忍不住和人吵架,”小兔虽然看似乖乖女,但在网络上似乎战斗性十足,“很多人完全不具备基本的阅读理解能力,不管别人写了什么内容,表达了什么观点,都会有那么一些人,像是活在平行世界里,自顾自地反驳已经在自己脑袋里面固化的想法,说他本来就想好要说的那些话,我后来就觉得,人要吸收什么资讯,形成什么想法,产生什么感受,真的不怨环境,不怨任何别人,就是自己的问题。”
“其实这也是互联网时代,大家从短视频等渠道汲取碎片化信息,再加上‘信息茧房’不断地强化脑海中的固有观念,逐渐地变得偏激,听不进他人的意见,”匠仔说,“熊培云在书里有个比喻‘互联网是个万花筒,不仅像图书馆与学校,同时还是剧院、法庭以及斗兽场’。其实现在,图书馆的好书越来越难找,学校提供的知识大多片面,反而是一幕幕荒诞戏剧在互联网无时不刻上演,键盘侠们群情激昂地充当法官,还有我们每个人,都像角斗场里的斗士,我们互喷越凶狠,资本看到流量就会越高兴。”
“这个AI时代终究是‘寻章摘句,整合信息’的时代,‘刨根究底,追根溯源’的人日渐稀缺,”小兔说,“我之前在网上看到有人发关于某史学家的文章,从他的一句话批判他有投降主义,且不说这句话出自他人转述,更重要的是这句话的下文就是那位史学家积极乐观的一面。照这么弄,Believe中间还有个lie,每个人的话摘出一部分,都可能是未来会击中自己的子弹。”
“现实生活知音难觅,但是网络舞台巨大可以随意诋毁,因为肆意诋毁的人不在乎你说的什么,他们只想看他们想看的,想听的。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很多事情是有门槛的,但上网打字没有,”高千摸了摸小兔的蘑菇头,安慰她说,“我给自己定下个规矩,‘不与夏虫语冰,不与井娃言海,不与凡人论道’,我们珍惜彼此还来不及,何苦在网上置气。”

山与山不相遇,人和人要相逢。
熊培云说:“短短二三十年间,互联网几乎渗透到人类生活的各个层面,不仅重构了传统,还带来了不可遏止的以个体为中心的社群文化。”
在互联网时代,评价互联网未必客观,但我的感受是,互联网更像是“互不联网”,就像熊培云一样,在我们的社交媒体里,“好友”只是冷冰冰的数据。
每个人都高朋满座,每个人都微不足道。
这就是互联网时代的现实。
所以我才更珍惜和小兔、匠仔、高千他们一起聊天的日子,那让我感觉自己更“像个人”。
略显昏黄的灯光下,几个人的讨论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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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人物表
我,二手漂流书店“半溪”的老板。
小兔,前出版行业工作人员,现自由职业者。
匠仔,体制内小职员。
高千,金融行业精英。
小兔、匠仔、高千大学时是同一个读书会的成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