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3 2024.02.09

2024年2月9日凌晨2:27,我在洛美的住处写下这段文字。洛美与阿克拉的差距到了令人咂舌的程度:作为邻国的首都,如果阿克拉看起来像我们熟知的城镇,洛美就完全是村庄了。它是被铺在一片需要几十分钟车程(以下所有的“车”指的都是摩托车,其名称同样叫taxi)才能走完的巨大面积上的由稀疏的单层小楼构成的村庄。来到阿克拉的人从城市化中得以喘一口气,而在洛美,人们可能无法想象到什么是城市化。

住处的窗外​

待上车后才发现前来时乘坐的车并非是大巴,而是大约八个人挤在一起的小面包车。车上虽有空调,但人员过于密集,很快就成了闷热的蒸笼。但这也比外面好:车外似乎暴雨将至,比通常热出许多倍来。同行的几位都要去拉各斯;在开车前信仰天主教的司机来了一段感谢相遇的祷文,邻座的妇女在每段结束后也会跟一句阿门。他们是去务工的加纳人,听说我在旅行后很是羡慕,说这是他们梦想中的生活。他们似乎很喜欢拉格斯,说这是一个Great city(双重意义),同时又力劝说在那里一定要把钱财分散放置。在边境口岸,司机热心帮我办这办那:带我去换钱(多哥落地签多次入境是4500 CFA,在不远处有当地人开设的黑市摊点兑换),见我手机无信号,又叫了个当地人开热点。看起来他将我放在洛美只是顺路,随后又为我叫了辆摩托车,带我向车主交代目的地。这时全车人也围上来,七嘴八舌帮我传话,又格外叮嘱一定要藏好钱包、拉好拉链。

Taxi的摩托车手是一个会说英语的本地人。在这里,摩托车手的英语普及率似乎相当高,他的车开的飞快,坐在后座时时刻担心头盔和眼镜是否会被甩出去。我们在凌晨两点的洛美飞驰。我想大喊C'est rapide(这太快了),而车手似乎还嫌不够快。闭上眼睛时,眼前似乎出现了撞上什么东西时的惨状,但耳旁呼啸的风声提示着自己还活着。虽然La velocite m'énerve(这速度让我心惊胆战),但Le vent(这风)还算me plait(让人愉悦).

抵达住处后发现无非是广阔村庄中稍微显眼一点的二层小楼。名叫Yésuvi的管家等在门口,带我走过迷宫般的楼道。这里的房间没有空调,唯一的电器是头顶的风扇,家具只有一个沙发椅和一张床,WiFi只是理论上存在。结合交通状况和城市环境,或许我需要重新评估接下来的行程:我无法想象在没有网络、没有谷歌地图的情况下要如何生存,这也是我无法真正融入当地人生活的一点。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去阿克拉的舒适现代化房间里待上12天,但我想要亲眼见证这迥然不同的土地上发生的事情。

我太累了。拥挤的面包车、热浪、饥饿,仅仅是六小时的车程就已经很累了,我不知道车上其他人还要再坐六小时会是何种体验。几天后我应该就会知道。

 

早上8点在住处的桌前我继续书写,虽然是4点入睡的,在湿热的房间里似乎并不容易维持长时间的睡眠,神奇的是目前还不困。旅店老板是个居住在法国的上流人士,Yésuvi是她的本地管家。这租金不便宜,在Airbnb上加上服务费每晚要180元人民币,相比之下大约20分钟风驰电掣的taxi只需要约合20人民币。如果能住个扎根本土的当地人开的旅店,可能可以给他们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但在这里Airbnb上的房源相当少,大概那些艰难求生的人也无法享受互联网带来的便利。向房东提出请管家带我去银行和手机店,让我等等看会发生什么。我一点也无法忍受房间里约等于没有的WiFi了。

 

18:30,在结束了洛美的一天后,我在住处的桌前继续写作。Yésuvi为我叫了taxi并交代了目的地。这里所说的“目的地”仅指我要去做什么:换钱、买手机卡,而骑手会尽他所能带我到他知道的地方,但事情能不能办成只有到了才知道。这里大抵是没有一个能让人变成百事通的地图的。

果然,骑手带我去的前两家银行都没有换汇业务。但这个过程并不让人痛苦;坐在这位骑手的车后,我意识到前一晚的骑手是严重超速了的。在白天的街道、正常速度行驶的情况下,乘坐摩托车是一种极度令人放松的体验,在北纬1度的高温中也带来了难得的凉爽。洛美的街道与阿克拉不同,石砖铺成的主干道上(没错,是上)和边上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摩托车代替了行人成群结队。在头盔下方,也听不到小贩一句一句的China和嘶嘶声。我喜欢这里。

洛美街景​

在第三家银行,车手帮我向守卫进行了询问。在洛美的公共场所,银行、博物馆的门口,时常坐着举长枪的士兵,街上也有运兵车穿过。守卫又进到银行里,层层上报后全银行都知道了有个中国人要来换汇。银行内部,只有一个窗口,申请人坐在离窗口三米远的椅子上,职员办公室的玻璃窗绕成一圈。虽然是银行,但汇率似乎比黑市还要糟糕,美元换成西非法郎要损失个20%。

洛美有两靠:一靠边境,二靠海。几内亚湾的海水与天空同为粉绿色,过去大概这里也是殖民者奴隶贸易的帆船启航地,而如今的海滩停满了摩托车,像前一晚那样的多人拼车也聚集在这里随时准备出发。前往贝宁的价格是10000 CFA(大约100 RMB),还算便宜。与挤满摩托车的街道相比,沙滩上则极度平静,只有一小群青少年在自拍。看来将大海作为旅行胜地来崇拜是蒙昧的城市人的特殊癖好,对当地人来说大海是再熟悉不过的伙伴。

几内亚湾沿岸

洛美同样有人来人往的集市
 

洛美的物价分为两种极端。随处可见的小推车上的椰子只要约2 RMB一个,摊主会贴心等待顾客喝完椰汁然后把椰肉切出来。椰子是热带给居民的上好馈赠,是补充电解质的最廉价来源。而另一个极端则是餐厅和超市;中午吃的汤和饭花了约100 RMB,而超市里的生活用品的价格则与国内齐平,工业加工出的零食价格还要再乘以2。一袋9颗的费列罗巧克力,居然要大约100 RMB。可可出口国的居民,多半是无福消受他们种植出的作物做出的产品的。

位于洛美市中心的博物馆比加纳的更小,陈列着一些铁器、木鼓、伏都教器具等,带上讲解不出20分钟就能走完。伏都教构成了多哥最重要的文化记忆,但在这个类目下呈现出来的是巨大的差异性,每个村庄部落的器具都有所不同。有些人将“伏都教”称作“巫毒教”,这个不吉利的译名给人们带来了大量误解。非洲传统的伏都教信仰是一大类地方本土信仰的集合。在伏都教信仰下,人们通常会在各种木制器具上制作人像面具,进行一些与万物有灵信仰相关的仪式,全然没有“巫毒教”这个译名所描绘的恐怖场景。有的伏都教面具写实描绘本地人相貌,栩栩如生;也有的面具和画作呈现出不同的打扮,有的人会画个长长的眉毛,在眉心再画个原点,与遥远的南亚大陆上的习俗形成了奇妙的巧合。

当解说员谈及奴隶贸易时,我问出了在加纳时就想问的问题:你们是如何看欧洲人的?你们讨厌他们吗?解说员愣住了,为什么要讨厌?我问,他们不是把本地人当做奴隶贩卖吗?解说员回答说,这都是和平的生意:欧洲人带来镜子和其他工艺品,部落国王用他们认为等价的东西交换,大家你情我愿,谁也没有吃亏。我问,那后来呢?他们没有奴役本地人、没有战争、没有屠杀?解说员说,没有,一切都很平和。

我感到震惊。

接着,我又问了他如何看待境内的不同族群。他说,多哥境内有40多个较大的部落族群,各自都有不同的文化,博物馆里只展示了一小部分,这是因为我们并没有什么民族观念。其他部落是其他部落的事,仅此而已。

前民族国家时代的观念第一次拍在脸上的时候,内心受到的冲击难以言表。

多哥与加纳形成了非洲国家意识的两个代表:多哥完全没有国家意识,而加纳在试图将差异和多样性融入到国家边境带来的框架下。民族国家是个好东西吗?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如果没能以国家取代部落,就永远只能麻木地作为地主的私产生存下去,而若民族性被凌驾于人性之上,又制造了现代历史的无数冲突和惨剧。多哥人确实正处在自己的中世纪中;或许直到有一天工业足够兴盛,交通足够遍及,将部落的壁垒打通,用劳动这一共同的目标取代村社的价值观,国境线里所有的人才有可能联合起来。能站在团结的国家的角度思考问题是工业化人口的特权。

这时又想起了前一天的加纳小学生。在他们的眼中,国家的区别仿佛也淡化了;来自尼日利亚、中国、意大利、菲律宾的人,都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他们仿佛跳过了民族主义的阶段,站在了更加开放的视角看待全世界人民。寄希望于普遍人性来构建超越国家的团结无疑是天真的,在现实利益的冲突面前不堪一击。但当它深入骨髓时,总会比没有时带来一些更好的东西。

在回来的路上,恰逢一所多哥的小学放学,学生挨个走到我的面前好奇地说bonsoir(晚上好)。路边有人弄丢的作业本上干净整洁,关动物的墙上写着圣诞节的美好愿望。不论在哪里、在哪个国家、处于哪个部族,凡是受教育的、劳动的、自食其力的,总是向上的、朝气蓬勃的,他们的面貌也会传递到国家的未来中。

放学的孩子​
有人落下的作业本

Day 4. 2024.02.10

2024年2月10日,在位于贝宁城市科托努的住处写下这段文字。

2月9日的夜间的洛美发生了停电。就在将前两天的笔记整理到手机上之后(由于笔记很多,不得不使用语音输入,导致免不了出现许多错漏),准备入睡时,挂在墙壁侧面的灯管突然熄灭了。窗外的村庄里爆发出一阵惊叫,但很快又回归了往常的状态。黑暗中的夜晚并不平静,楼下的村民在生火做饭,小孩子吵吵嚷嚷,过了一会又从远处传来合唱声。断电对当地人来说只是少了几盏灯泡的微光,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

而对住在旅店里的城里人,断电就太惨了。在进行转录时没有给手机充电,这时屏幕右上角已经亮起了红色。最重要的是房顶的电扇停止了转动,躺在30度的空气中,刚洗过的身体马上就被汗水覆盖,再也无法蒸发。在身上涂了出发前在海关购买的军用级防蚊霜,也阻挡不住盘踞在房间里的蚊子。连吃两片艾司唑仑,在睡梦中与蚊子缠斗,到天色亮起时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紧随停电的是停水。想起小时候家里也经常停电,那时电力故障和自来水短缺也是一对双胞胎,但这里即使来电后水仍然没有恢复。一直到退房,也没有见到自来水从水龙头中滴出来。

2月10日上午10点,乘坐两轮的出租车再次前往海边。前一天问到的前往科托努1000 CFA的价格没有随着车主不同而变化。这些车也都是能坐6到8人的小面包,坐满即走。在海滩上,车主将车牌号写在一个小黑板上,每走一辆车就把车牌划掉。显然,10点对于集满一车人还是太早了。这个时间点就连卖椰子的小贩都没出来。我问旁边的人,卖椰子的人在哪?他回答说,椰子在树上,你得找人够下来。看来我的法语还远远不足以和当地人交谈。

当所有人都上车后,司机才开始收钱。每个人都是10000 CFA,并没有看我是外国人而多报价。穿过多哥和贝宁的边境比穿过加纳和贝宁的边境容易太多。两国的检查站共用一座平房,转个身就能盖满两个章。贝宁的边检官一边填写表格一边手舞足蹈,用唱歌的语调说C'est fini(完事了).这个工作状态让人羡慕。

与多哥的海岸告别

面包车贴着海岸线横穿多哥和贝宁。多哥乡下的建筑物比首都更加稀疏,沿岸只有红褐色的土地和一人高的苇草,以及穿插其间的椰子树。穿过边境后,在贴着边境的贝宁一侧立刻热闹了起来,车辆在集市中走走停停,流动商贩一个接一个把抓满小商品的手伸进来推销。这些东西的价格可能相当昂贵,但有的确实是需要的,例如在贝宁使用的手机卡,尽管价格可能比正常值高出3倍。同车的当地人也个个都买了,可以以此安慰并非是智商税。事实上,非洲的手机卡确实不容易买到,对于外国人格外如此。手机卡的贩卖店通常位于街边小摊,搬个桌子就可以做起办卡生意,没有标识,不熟悉的人很难发现。

贴着国境线的集市生意

而一旦远离国境线,集市就迅速凋敝了起来,道路再次被疏林草原环绕。与多哥一侧不同的是,贝宁一侧农田明显增加,土地以椰子树作为格点被分割成网状,小方格里种植着作物,农民在田间举着锄头。土地上的绿色并不连续,当成片的深黄色出现时,就可以知道村民的聚集区到了。这些沿着公路的小村落大概也靠公路吃饭,其中最重要的生意是卖饮料和加油服务。在小桌子上摆满了装在玻璃瓶里的汽油,当有汽车停靠时,村民就会端着油瓶过来,通过漏斗倒进车里。

独特的人力加油站​​​
与当地人一样,汽车的顶部也承担着重要的运输功能

科托努虽然不是贝宁的首都,却是道路交汇之处,机场也位于这里,从地理意义上比首都更为重要。在风貌方面,科托努与洛美也很有不同;如果洛美是完全没有城市化,科托努则介于了城市化和乡土风格之间;在这里可以见到水泥制成的二层甚至更高层楼紧挨在一起,中间是石板路;而分隔着水泥建筑的孤岛的是裸露的泥土。这里的汽车比洛美更多,但绝不意味着摩托车较少;承载着作为大船的汽车的,是摩托车的海洋。

科托努街景

科托努的摩托车与洛美相比有两点不同。其一是着装:在洛美,所有的骑手都会要求乘客戴上头盔,而在科托努则只有骑手会戴。而科托努多出来的规矩则是骑手会穿黄色的服装,上面有一串数字,可能是骑手的编号。除了数字不同外,服装上的图案也五花八门。另一点不同的则是语言。在洛美,骑手普遍会说英语;而科托努的骑手不但不会说英语,连法语往往也只会说不会读。我想这反映了两国社会的差异,或许在贝宁社会有较为广阔的上升空间和工作机会,因此受过教育的人不必冒着危险去赚马路上的辛苦钱。

摩托车的海洋

贝宁呈现出这样一种景象:在同一个路口,一侧是砖石铺成的道路,两边是水泥制的高楼;一侧是红褐色的土路,两侧是茅草或铁棚的小屋,而在道路交汇处则坐落着西装笔挺的外国人的雕像。远方是天主教堂,更远处是清真寺,在不知多远外的田间树上则晾晒着伏都教的泥土塑像。士兵端着长枪站在每个路口,但他们只是站着,并不会指挥交通,汽车和行人何时通行全凭默契。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高压阀门在来回切换,每次切换都会带动一阵暴雨般的车流。在路边,用铁棚搭成的学校安静地躺在那里,如果不是透过缝隙看到穿着白色制服的学生,会把它当成谷仓或杂物间。在一片停车场大小的泥土地面上,几十名学生整齐地坐在那里,面朝着一块小小的黑板。等到放学时,从里面走出来的小孩子面对外国人同样会忍不住好奇,又胆怯地小声说一句bonso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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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口与桥下
桥边的集市

Day 5 2024.02.11

2024年2月11日,在科托努住处门外的木质桌子上,对着今天与当地人交谈时留下的笔记,写下这些文字。​

科托努是四通八达之地,但缺乏对游客有吸引力的风光和遗迹。不用说科托努,就连整个贝宁,在地图上输入musée(博物馆)也找不到任何符合项。一般认为可供观光的景点在Ouidah、Ganvie等处,与科托努市中心都有较远的距离。我沿着通往海边的方向步行,穿过沙质、红色泥土或黑色的燃料灰烬构成的道路。靠近海边的位置有一些度假酒店;虽然叫做hotel,但也不过是围墙圈起来的大院,在墙上写着l'access interdit(禁止进入)。这些围墙把海岸围了一圈,大有把海岸线当做私产的意思。对我而言,此时最紧要的是找个ATM,再找个大巴车站,确认明天能否前往布基纳法索。即使是在非洲,每当人听说我要去布基纳法索时,都会惊叹一句你是否是探险家。

前一天边境上花2000 CFA购买的手机卡确实是智商税产品。它只撑了3个小时,就再也不能使用了。由于我不准备在贝宁停留很久,加之住处现代化设施齐全,WiFi通畅,我不打算再买个新的。在路上,遇到了贴满运营商moov广告的围墙圈出的一大片空地,远看时猜测是正巧碰上了手机卡大卖场,天意叫我去买一个;走近才发现这是一片运动场,许多当地青少年在里面打篮球。看来这片地区的青少年不如其他地方的有福气,后者坐落在黄土上的球场无边无际。

(重新阅读时发现这句话不对,别人玩的是足球,有空地就行;这里的人玩的是篮球,得有篮,对场地还是有一定要求的)

露天球场

关于住处。先前在科托努预定的旅店的老板在我进入贝宁的那天突然消失了;Airbnb上的消息不回,电话打不通。前往贝宁的面包车司机很是热心,对着airbnb主页上的路线指南一阵研究,又叫全车人一起看,最后还是看不懂,只好将我放在了统一的下车点。沿着地图上的位置走过去,发现是一所学校;两轮出租车司机问我要不要乘车,我把指引给他,才知道他不认识字,后来发现不认识字是科托努司机的普遍现象。即使是识字的路人,看了入住指南还是一头雾水。在太阳渐落之际,不得不紧急订购了一套价格高出一倍的房源。等入住后,收到第一套房子的老板的消息,说他一整天都在丛林里,没有信号。我不生他的气。C'est la vie, notament la vie ici(这都是命,特别是在这里的命).

 

新的住处的主人是一个穿着白袍子的基督徒,说话有一种游刃有余的腔调。在出发前,担心自己听不懂非洲人的英语或法语,但到了之后就会发现他们说话非常清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调子,这位房东说话慢慢悠悠很有国家领导人风范。他们家是一个有三层楼的大院,配着保安,显然属于大户人家。非洲城市大街上行走的人普遍体态健壮,但保安瘦骨嶙峋,让我怀疑自己也能打得过他。房间里空调沐浴电视WiFi一应俱全,但电费需要另外付,可能是由于电力需要从加纳进口。洗衣机位于公共的阳台,罩在尼龙口袋里,在房主的姐姐上楼帮助前还以为是一袋砖头。但这洗衣机质量很不错,看起来比自己家里那台还要高档。每当客人需要使用洗衣机时,保安和房主就会来把尼龙袋取下,接上电线和水管。这对于两位老人来说可能太过艰难了,我想要帮忙,他们说这没什么。面对我的感谢,他们说this is nothing(这没什么),很快又送来了其他的物资。

房主的姐姐说她的一个孩子在中国上学,汉语流利。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和他对话。

非洲拥有温情脉脉的人民。无论在哪里。

 

当我走在海岸线边上的围墙脚下时,有人从远处喊我。喊我的人很多,想要兜售东西的小贩,有礼貌的孩子,热情的路人,而这位则推着摩托车从远处过来,看来确实很想和我说话。他问我来自哪里、有没有工作,我如实回答了。接下来,他说他叫雨哥(Hugues),读了三年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问能否给他一点帮助。

帮助是一个很大的词。我开始设想各种可能,他是想找我要钱吗?还是另有其他请求?拉扯了几句,他绝口不提钱的事情。雨哥强调,他手上有毕业证;他说,你有工作,那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个工作?我解释半天,如果我是本地企业的大老板,那我可能有办法,可惜我不是。他又问,能不能带他去布基纳法索?他想试试在那里找工作。我笑道,那里经济还不如贝宁,你去干嘛?他并不放弃,问我有没有纸笔;正好我带着。我突然意识到,这可以成为一个了解当地人的契机,因此很愿意与他交流。

一拿到纸笔,雨哥就开始以工整的字迹写求职信。我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法语太过塑料,掏出谷歌翻译,把刚才的话展示给他。他表示理解,但还是想要我的电话号码。随后又问说,那你能不能给我点什么东西?什么都行。

我很奇怪。他有崭新的摩托车,身上是崭新的衣服,手上是崭新的表,为什么要找我要帮助?他说这些都是他父亲的。我问,你利用这个车当司机不好吗?他说,车不是他的,他不能这样做。

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我。这个人似乎不太靠谱,但我很需要一个当地人。因此我告诉他,虽然我不能给你工作,但如果你愿意满城跑带我去找大巴车,我会给你1000 CFA。他说可以,但车没油了,所以他才一直推着。我说,我不会给你加油的钱,因为如果我愿意我可以随时叫个出租车;他表示理解,说这样的话,只要给他1000来加油就行,后面的钱都不要了。我突然想到,这不正是个田野调查的机会吗?我不在乎1000 CFA(大约10 RMB),有个可以深入交流的本地人带来的收获远超这些采访费。因此我说,除了给你加油外,如果你愿意和我聊15分钟,并回答我关于贝宁的各种问题,我会再给你1000 CFA。他想了想,表示同意。

虽然说的是聊15分钟,但这场塑料英语和塑料法语的碰撞持续了一小时。由于东 亚 特 长读东西比说话和听东西更容易,我会把想问的问题翻译成法语,并辅以口头解释,然后等着雨哥在纸上把回答写出来。这种笔谈足以传达很多信息。

(以下基本为根据雨哥写的笔记逐句翻译)

我:你是学什么的?上的是什么学校?

雨哥:我读的是三年制大学,专业叫amménagement du territoire(我不知道这个专业中文叫什么,或许是土地管理?雨哥解释说跟environment(环境)有关,让人联想到了国内环境类专业不容易就业的事实)。

我:学费多少?

雨哥:每年400000 CFA(大约4000 RMB)。

我:这个学费应该是挺贵了。你说你找不到工作,是这个专业找不到工作,还是大家都找不到工作?

雨哥:你知道的,贝宁是个欠发达国家,充满了各种问题和冲突,缺少就业岗位。

我:我刚从多哥过来,在那里,人们觉得村落比国家重要。在贝宁,各村落的人是团结一心的吗?

雨哥:我们互相友爱,最主要是缺少就业。这是个普遍问题。我很羡慕你们这些旅行者,我没有钱来做这种事。

我:我不是说经济问题是否一样,我是说各个部落的人是怎么看待彼此的,是村落重要还是国家重要。

雨哥:这么说的话贝宁人挺团结的。村落和国家两者都很重要。

我:你们是怎么看欧洲人的?历史上他们曾经抓本地人当奴隶,你们讨厌欧洲人吗?

雨哥:不瞒您说,我超喜欢欧洲人的。因为他们比非洲人更(看不清,可能是unies,团结)。他们对非洲帮助很大。(看不清,可能是“他们培养了下一代之间的友谊”,cultive l’amour de son prochain)(看不清)

或许有人能看清雨哥的笔迹

我:真的?他们帮助了非洲人?但是中国的教科书里,欧洲人奴役非洲,引发战争,至今还在经济上控制着非洲。是他们导致非洲变穷。

雨哥:不是。非洲穷,是因为非洲人自己不懂得治理国家。

我:我的下一个问题是关于前总统马蒂厄·克雷库的。你怎么看待克雷库?在中国有人制作了视频(说的就是你,小约翰),说克雷库尝试了多种多样的手段来改善国家,但最终失败了。

雨哥:克雷库是我国最杰出的总统。他在非洲、特别是我国,享有崇高的声誉。

我:你觉得这几年生活在变好吗?

雨哥:是的。生活在变好,但也不是谁都能过上好日子。

我:(打开小约翰的视频)你看,有942万人次看过这个讲贝宁历史的视频,这也是我为什么会过来。

雨哥:这很好。

我:非常感谢,接下来请带我去银行和车站吧。

雨哥:现在需要我来向你问个问题。你现在信任我吗?

我:是的。

雨哥:你身上有没有携带违禁品?能不能让我检查一下你的包?

我:不行!你是觉得我要去抢银行吗?

雨哥:不是,是因为我们国家的管控很严格。

我:好吧。(抓紧钱包)把包给雨哥展示。

雨哥:没问题了,非常感谢。

正在楔子的雨哥

接下来雨哥首先带我去了乡间小学,他认识小学的校长。我的心中升起疑惑:雨哥的人脉挺广,为什么还要找人介绍工作、甚至问路人能不能给点东西?但这个问题并不重要。校长把我请进教室,小学生集体起立,唱了一首赞美诗,让我有点招架不住。

教室,雨哥和校长
科托努的小学

下午时分,告别雨哥之后,回到了住处。雨哥带我转了一圈,路过了18世纪达荷美女战士的雕像(他把她称作sword carrier,执剑人了属于是)。通往布基纳法索的公共交通与加纳、多哥、贝宁之间的面包车不同,是有固定时间表的大巴车,由多个公司运营,每家的车站和时间表都不同,必须逐一打听。雨哥打听到的公司是周二和周六发车,时间并不合适,而旅店老板则介绍了另一家公司(虽然他也不知道哪几天有车),去后发现是每周一三五下午6点发车,票价35000 CFA,这就是我明天的归宿了。从明天开始,就是24小时的丛林行车之旅,下一次有网络应该就是在13日傍晚的布基纳法索了。

 

在整理完这些笔记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不得不连续嗑药入睡。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呢?一边带着微笑介绍400年前本地人如何被关押在狭小的房间里、因迟迟不见光明而瞎掉,一边感谢欧洲人;一边说欧洲人在帮助他们,一边找不到工作、流落街头,忍受着糟糕的经济,又说那是因为非洲人自己不行。怎么会这样啊。我泪流不止,如今在整理笔记时再次流出眼泪来。对于殖民地人民来说,作为人的价值是如此遥远。他们接受着Liberté et Egalité(自由和平等)的教育,却从来没有认识到自己和欧洲人是同样优秀的平等的民族。

上初中时,同学之间对“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不屑一顾,可是听听其他前殖民地国家的人的想法就知道了。我们天真地以为,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可以过上好日子,并愿意为此克服各种阻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但事实不是这样。事实是,单单是意识到剥削的存在、以及应该斗争这件事,本身就是惊为天人的伟大思想了。我们的中学里为什么只说结论,而不讲这些呢?

非洲至今仍然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在古代,他们由一个个相对孤立的部落构成,沿着跨越撒哈拉沙漠的贸易获得发展。但这种历史叙述恐怕也只是西方中心论的产物。地中海世界就是文明的?只有通过与地中海的贸易才能接触文明?不妨说,在历史学的视角中,非洲本土的文明消失了。消失得彻彻底底。如今,他们被强行拖入了一个不同的世界,挨了打,被贩卖,还在感谢贩卖他们的人,这种处境要如何改变呢?

非洲的许多国家不应该存在。这不假,它们是将天然的文化切碎后的产物,而且许多人根本不知道国家是什么。但难道要让他们在与世隔绝的暗黑大陆里孤独地活下去吗?假如恩克鲁玛的愿望实现了,全非洲被统合在一个大集体里,然后呢?

文明演进的道路不只有一条。如果没有欧洲人,非洲人也会演化出自己的道路。它可能是部落的另一种形态,可能人们可以自得其乐,但既然欧洲人将他们强行拖进了“欧洲的文明”,他们就有权获得和欧洲人一样的发展,有权变得和欧洲人一样富裕,有权过上他们梦想中的“和我一样”的生活。

Day 6 2024.02.12

2月12日,在住处旁边的汉堡店。我可能来早了,服务员正端着各种糕点的器具走来走去。可能看我是常客,也可能因为尚未开张,她送给我一小杯布丁。这是一家黎巴嫩人开的汉堡店,每次走进时总有白人在聊天。有一种汉堡叫做Libonaise(黎巴嫩风味),实际上是平平无奇的番茄生菜牛肉配薯条。一个汉堡25到30 RMB,一份沙拉要50 RMB。

汉堡店是我的救命店。即使是对我这样有着东欧和中亚口味的人,西非食物也不算可口。风味很辣,尤以一种绿色辣椒为甚,若被形似青椒的外表欺骗而吃一口,喉咙里的火需要半小时才能熄灭。非洲最普遍的食材是鸡肉,街上遍地都是羊羔和小鸡,就像中国的小猫小狗,不知道这些鸡和羊会不会被端上餐桌。在加纳吃了Jolof,是一种肉配米饭。羊肉比较贵,而鸡肉太普通,因此第一次点了猪肉(大约40 RMB),然后就被大块肥肉整出了ptsd。第二天的羊肉Fufu虽然食材可以接受,但味道也不合口味,像是嚼涂了辣酱的橡胶。在多哥,吃了咸蛋糕和鸡肉构成的年夜饭,以及30 RMB的“老北京鸡肉虾仁鸡蛋胡辣汤”(a la pekinoise)。鸡肉和虾仁像是没有充分泡发的风干食材。只有路边2 RMB一个的椰子或菠萝、以及每合1 RMB即可得到5根的香蕉(或Planteen)物美价廉。小贩的面包也还可以,但点心就不太合胃口。有一种像春卷的食物,馅料咸而腥,可能是风干的鱼肉。

虽然远远不如加纳发达,但在贝宁和多哥居然有超市。即使如此也不可能买得到什么粮食。任何东西只要带上工业化的印记,价格立刻翻个三倍。一袋有包装的大饼居然要10 RMB。旅店的电费是每度电3 RMB,空调是只有外国旅客才能支付的奢侈享受。

在非洲时,开始切实地时刻想到有人正在饥饿。每当看到商场里的价目表、街上躺着的老少、伸手要钱的孩子,开始觉得自己丢弃因放置太久而不敢吃的食物是何等的罪恶。在进入贝宁前,到处都是荒野,只有在贝宁才见到了农田。克雷库让贝宁人可以自己种植出粮食,但即使是这里,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此刻我点了两个汉堡,寄希望于带来接下来29小时的热量。随身带着一大瓶水和2天前买的大饼,过一会可能会在路边买点香蕉和菠萝。我意识到不同摊位的报价不同,大多数不会因为对方是外国人而多报,但也有例外。我不想讲价,即使是多报后的价格也比国内低很多,我没有吃亏,反而能让衣衫褴褛带着一群孩子的母亲多吃几口饭。

现在距离发车还有3小时,在地图上找到了一个红星广场(Place d'étoile rouge),打车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我希望在发车前有机会记录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17:25,在大巴车售票处。红星广场位于市中心,由一个五角星形状的二层楼台和高耸的柱子构成,柱子顶端是举着锤子的工人的雕像。广场周围的景象与其他地方没有不同,是土路、砖石路、茅屋、铁皮房、石头楼的混合物。克雷库短暂地投靠过社会主义,而如今,红星已经不再闪烁。但此刻流浪汉睡在五角星投下的阴凉里,暗下去的红星仍然在帮助当地人。在街对面是教堂和清真寺,基督徒开设的餐厅上写着saveur du Benin(贝宁的救世主)。

红星广场

红星广场到桥边之间构成了一条主干道,路边分布着许多交通运输公司,因此即使没有当地人指路,想要找到大巴车站的我也可以在寻找红星的路上获得幸运。售票厅很热,电扇吊在屋顶,却远离座椅。我站在电扇下,很快就有工作人员过来,不惜大改售票厅的格局,搬出一条长椅让我坐下,又把电扇开到了最大。

原定6点出发的大巴延迟到了8点。这样的话,大约12点再次进入多哥,然后北上纵穿,到日出时应该能让我看到一些多哥北部的景象。这是好事。

13日,布基纳法索,我们在正人君子之国相见。

售票厅和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