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只发表在少数派的文章。我并不打算让它出现在小偶像和 ota 们的视线中:他们不需要被审视,他们不需要被描述,他们只需要做他们自己。同样地,本文也不会出现任何个人和团体的真实名称——每个人发出的光都值得被平等地看到。


2023 年 4 月 16 日,我动身去了楼下的一家 livehouse,在那里我看到了命运。

彼时的北京,刚刚从大范围的封闭中解脱四个月。人们刚刚开始试探着回忆起过去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有的东西能回去,有的东西却仿佛再也回不去了。天气刚刚开始回暖,白天的长度逐渐开始胜过黑夜;用概括性的话语来讲,这是一个春天。

这场演出在刚刚恢复营业的、主打二次元的大厦里,在疫情期间已经冷清了两年;它在 B 站会员购上进行宣发,评论区里有许多人在问这是漫展还是 live。参与演出的团体大多数是乐队,在其中她们是唯一一组以偶像团体的形式活动的。我还不知道偶像团体和乐队有什么区别,只看到宣发里她们穿着红白色的打歌服,在主视觉图里写着要来拯救被现充的阴云笼罩的地球。但走进 livehouse,在台下看到红色的小蛋糕们擦肩而过,等到舞台背投上花瓣落下,喷薄的生命力爆裂开去时,我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忘记这时的情景了。

许多人接触地下偶像的过程是类似的:源于一种偶然,一种就概率而言无限接近于零的相遇;而这种相遇一旦发生,带来的连锁反应就再也不能阻挡了。看地下偶像必须要到现场去看,单看视频,是永远无法体会其中的感动的。

这种基于偶遇的接触方式是由于地下偶像的活动从来不张扬,不会搞得路人皆知;它的传播有高度的封闭性,很大程度上依靠小圈子的口耳相传。它之所以会维持封闭性,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这仍然是一个用爱发电的行业,支撑它的,在台上是一个个的舞台梦,在台下则是一个个在这为期 20 分钟的时间内享受无与伦比的自由的梦。一方面没有资本强势入局推动它的破圈,另一方面,大家从心底里愿意维持一个小小的、纯净的乌托邦。

破壳

为什么要成为一名偶像呢?

如果对不同的偶像问这个问题,可能会得到十分多样性的回答。走上这条道路需要心中的种子,需要一个唤醒它的契机,更需要一种强大的力量赋予它以持久的生命,钻破泥土,穿透日常生活的无尽苦涩,直到成为绽放在舞台上的傲人之花。对每个人来说,这种动力的来源都是不同的,它根植在每个人生命历程的深处。

选择成为地下偶像的人,并非都有舞台经验:有的在其他偶像团体干过,有的做过乐队或舞团,有的在漫展爬过台,有的对宅舞感兴趣,也有的是完全的素人。她们(虽然存在少量男地下偶像团体或跨性别偶像,由于女性在地下偶像行业占据绝对主流,以下均使用「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有固定工作,其中有大厂程序员、老师、公司职员,有大学生或研究生,也有一部分高中生;专业背景横跨理工科、医科、文科、音乐科班出身等各类。毫无疑问,由于如此广阔的背景、以及每个人独特的成长轨迹的存在,每个人情愿牺牲自己有限的休息时间,挤出大量精力来进行排练和演出的动机必定是很不一样的。

当我看完第一场演出后,在互联网上检索了参加这场乐队拼盘活动的偶像团体。在有限的信息中,我看到了其中一位成员、同时也是团体创始人接受自媒体采访的视频。她在公司上班的午休时间接受采访,讲述了自己的愿景。她说,希望能在北京这样一片偶像文化的荒漠里,开出一朵小小的花。

在同她的接触中,时刻能感受到她的愿望是真诚的。在她们团体制作的第一条视频里,她扮演了一个在无尽的加班和 PUA 中濒临崩溃的社畜,一张路演的宣传单照亮了她的生活。那个时候,北京是真正的荒漠:没有环境,没有氛围,没有场地,甚至还尚不存在专门的地下偶像演出场次,要和乐队一起拼;每周都不知道这周末可以去哪里表演,有时定好了的行程也会被主办取消。她的队友们,有的正在读本科和研究生,要在课业压力下抽时间练习,演出结束后时常必须立刻赶回去;有的住址不在北京,来参加 live 需要辗转;她本人要承受相当大的工作强度,本职工作里加班已经是常态。是什么支撑她们走下去的?

她在群里说,希望至少还能和大家一起再走一年。在特典会(演出结束后观众与成员聊天和拍照的场合)交流时,她说,每个人都有数不清的苦难,但至少在 live 进行的这 20 分钟里,希望能让大家把所有的苦难都忘记。

在 2023 年,北京偶像行业的发展出人意料。在疫情解封的几个月后,北京快速发展出了许多有实力的事务所和主办方,每周都有大量专门的偶像拼盘演出,甚至到了不同主办火热竞争的程度。如今,她已经再也不需要担心这周末没有地方演出,也不会担心由于各种客观上的困难而使得团体在一年之后被迫解散了。

荒漠花开并非北京独有的剧本。除了上海、长沙等地偶文化在多年前就已经蓬勃发展的城市,全国几乎所有的一二线城市如今都有许多自己的团体以及每周末定期的活动,呼和浩特、邯郸等较小的城市也有亮眼的本地团。这些都离不开无数热爱舞台的人,在漫长的拓荒期里默不作声的奋斗。

台下

在地下偶像场,台上的人叫做 xox(小偶像),观看演出的人被称为 ota。尽管 ota 群体与二次元群体有一定重合,在地下偶像产业尚不成规模时,也有许多团体会选择去漫展演出,但一般认为地下偶像的圈子并不属于二次元或泛二次元的范畴,它是 JPOP 的延伸。ota 和 xox 中完全不沾以动画、漫画、游戏为代表的二次元的有相当比例,演出的选曲也几乎不存在通常意义的二次元歌曲,例外仅存在于某些特定日子以整活为目的的、被称为 anikura 的场次。

以 2005 年开始的 AKB48 为发端的 48 系 / 46 系是许多人的偶像启蒙。对于相当多的 ota 和 xox 来说,守着屏幕看 48 系的视频是他们的童年。哪怕是对偶像文化完全不了解的人,或许也听过 AKB48 的名字,它建立了一整套如今被称为「地上」偶像的运营模式。在国内,尽管与日本的 48 系在历史上有诸多纠葛和冲突,包括 SNH48、GNZ48、BEJ48 等类似风格的团体也有悠久的历史。许多人同样有观看国内地上偶像的经历,而如今,他们选择转投到了地下偶像中。对他们而言,地下偶像场的台下是比搬着凳子的剧场更加纯粹、更加自由的地方。

第一次去看地偶 live 的人往往会震撼于台下热烈的互动。每个人看地偶 live 的方式都有所不同:有的人喜欢安静地站着,这称为地藏;也有许多人热衷于在高强度的运动中获得无拘无束的快乐。有的人是嘴皮子派,热衷于发明并喊出各种 mix。

Mix 是一种发源于日本偶像场的应援方式,最初是从一首诗中随机摘取的几个字拼成的顺口溜:TAIGA FAIA SAIBA FAIBA DAIBA BAIBA JAJA,在间奏或任何大家认为合适的时机,就由 ota 们大声喊出,在乐理上起到弱拍补强的作用——但没有人在乎理论,大家只是在享受这一浪高过一浪的喊声带来的释放。没有人知道发明 mix 的人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喊出 mix 时是如何得到周围人的效仿的;如今,在 live 场上,mix 获得了蓬勃的生命力,并且有充分的选择和进化的机会:任何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喊出任何自己创造的 mix,只要别人觉得有趣,就会传播开来:

有的人喜欢动嘴,有的人喜欢动手。Wota 艺在地偶场虽然仍时常能看到,但现在已经是战斗的时代。国内的地偶团体风格多样,其中最受欢迎的是摇滚系;每当密集躁动的鼓点响起,台下中央的人群就会让出一个圈,这是专门为希望投身战斗的精英怪们准备的空间。

二步(2step)是基础中的基础,二步人会随着节奏跳起一种看起来酷似滑雪的舞步,当全场的人沿着节拍二步时,带来的震撼绝不亚于台上。在祭典系歌曲的间奏中,开圈的人群会挥舞着拳头,聚拢上前,再猛地散开。这一刻,大家都是樱花树下的武士。

冲浪和起飞往往在气氛被推向高潮时出现,想要起飞的人拍一拍身边人的肩膀,他们会将起飞者抬举到肩上,冲向前排,起飞者像是船头的旗帜,这种姿势最方便与台上的 xox 击掌。空战也是常有的,两位起飞者互相做出战斗的架势,直到一方招架不住倒下为止——每当有人倒下时,自然会有无数双手搭上来,为他提供一个安全的落点。落败的一方当然也可以就地转变成冲浪的姿势,在人手的海洋上翻滚;又或是一口气冲到舞台前端,然后向人群中跳下,重新投入到一片片的手掌中,这被称为跳水。

跳水(举着话筒的 xox)与起飞(她身后穿着恐龙皮套的人)

不只有 ota 会享受战斗的乐趣。当一片片 mix 声响起,台下人整齐地摆动起来,xox 也会更受感染。xox 和 ota 时常是互相转换的,在台下观看时,时常会发现身边刷新出了认识的 xox,正在此刻台上她们喜欢的 xox 的感染下激情战斗着。地偶场是台上与台下共同完成的奇迹。

而当遇到重要事件时,这种互动就会转化为令人落泪的瞬间。ota 们制作和分发应援物是十分常见的,遇到生日场,门口会张贴大家自发制作的横幅和易拉宝,场内会突然变成荧光棒的海洋,这往往是一些有心的 ota 进行了分发。ota 们秘密制作的视频突然出现在大屏幕上,让 xox 们都措手不及,有人起飞举起自己做的大旗,大家一起跟唱着承载着无数回忆的原创曲。情感联结不只存在于特典会;当 livehouse 的灯光熄灭,聚光灯照在舞台上时,才是情感最集中爆发的时刻。

绝大部分的地偶场没有官方摄影,十分鼓励粉丝进行拍摄和上传。大多数团体在互联网上都有很多视频;这些视频大都出自粉丝之手,拍摄水平有高有低,受到设备、位置等的限制——从外人的角度来看是这样,但拍摄者已经做到了自己的最好。对于拍摄者而言,笑容转瞬即逝,泪水很快就会蒸干,在手机里留下的短则三两分钟、长则二十分钟的文件,跟口袋里的小纸片一样,可以提醒自己这段真挚的感情的存在。

口袋里的小纸片

地偶团体的运营中,特典会是收入的大头。在特典会里,ota 可以支付一定的金额(通常是 50~80 元不等)购买特典券,凭一张特典券,可以与一位成员用拍立得拍照,并附带聊天一分钟。从拍立得里出来的小纸片叫做切,xox 会一边聊天,一边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在切上画各种符合当时氛围的图案。对许多 ota 来说,特典会上与成员的交流带来了一种独特的情感连接:在这段时间内,xox 可以倾听他们的诉说,成为他们无所不谈的好朋友。券当然可以叠加,为了享受与 xox 畅聊的时光,有的人愿意付出几百张的券。

尽管如此,大多数偶像团体的收入仍然达不到能养活自己的程度。随着市场的发展、特典会的人越来越多,也只是能从「贴钱做偶像」变成「不贴那么多地做偶像」。用爱发电是这个行业的日常。

特典会不是唯一能与成员交流的场所。在粉丝群里、在微博上,大家都可以继续自己的话题,最主要的禁忌是不能私聊。这是因为合格的偶像需要对所有 ota 一视同仁,当存在私聊时就意味着有所偏袒。xox 往往有过人的本领,能够记住只见过一面的人的名字,哪怕几个月后才再来,许多 xox 也能认识并想起之前聊过的话题。

虽然存在一些 ota 会将 xox 当作恋爱对象看待(这种人被称为噶比),大多数人的情感连接处在一个独特的范围内。他们会将 xox 看作可以分享日常的友人、可以倾诉生活的对象,在这段时间内可以得到关心,当看到切时,如同看到了一个时间的河流中某一个切片的锚点。他们会将偶像生活与现实生活区分,有意识地不去干涉 xox 的现实生活,与此同时从作为偶像的她那里获得精神力量:当感受着她的注视时,当想到她在台上的光彩时,或许也就有了一些生活的动力呢?

切奇饭:请 xox 吃

破土而出的 xox 的动力,可以透过这种连接传递到 ota 心中。在拓荒时期,ota 的人数十分有限,无论在哪里,能看到的都是那么十几个人,这些人之间逐渐也发展出了一种兄弟情谊。他们是为了支持一棵正在发芽的小花而聚在一起的。在如今偶像文化逐渐规模化的北京,ota 的数量逐渐多了起来。这其中,中学生和大学生占据了很大一部分比例。在这里,聚集着不甘的人和勇敢的人。对他们来说,偶像活动成为了生活的亮色。我十分记得一位 ota 的自白,他承受着校园霸凌,直到有一天无法忍受,打伤了霸凌者,因而休学。在偶活现场,他发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认识了许多认同他的 ota 朋友。

地下偶像是一个关于反抗和救赎的故事。一个在国内地偶历史上产生过不少影响的老牌团体的原创曲里写,「当我最需要感到心怦怦跳,我听到你说:forever young, forever young」。在这里,xox 们冲破一切阻碍,与所有的东西战斗着:与繁忙的日常,与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的命运,以及曾经深陷在琐碎日常中的自己;在这一刻她们可以踩在音响上,爆发出震撼屋顶的呐喊;ota 们同样在战斗着,直到自己的喊声穿刺所有束缚在自己身上的薄膜。

反抗本就是救赎之源。当一位活动在北京的 xox 毕业(不再以偶像身份活动)时,她说,她是一个从小被霸凌,直到现在也在承受着同学的语言霸凌的孩子,当她走上舞台时,她第一次发现了,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另一位以很有力量感见长的 xox 在深夜的微博里自白道,在舞台上时,比吃完医生开的精神药物后更接近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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