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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代表作者个人观点,少数派仅对标题和排版略作修改。


这篇文章起始于个人公众号的一个专题,主要围绕「焦虑抑郁」这个话题。一开始的写作动机只是在自身生活中产生了有趣的洞察,就会顺手写一篇发布,并未考虑前后的因果关联。这一系列的文章同步到小红书后收到大量共鸣,促使我回顾这些文章并发现有其内在的逻辑,所以进行了修订与整合,希望能给面临相同问题的读者带来(也许有效的)解决方案。

多年以来,我的生活中经常弥漫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说全部被占满了、没有一丝缝隙绝对是偏激了,但占了七成左右是有的。用一个比喻的话,就是小雨湿冷的冬季,天空灰蒙蒙的,无事可做,无处可去,焦躁不安。

在此之前,当这种情绪袭来时,我只是感到难受,并慌张地尝试减轻痛苦,从未思考过往是否有过相同的经历,也没有认真问过自己「我这是怎么了」,遑论对它进行理性分析。近来终于捕捉到这种频繁出没的情绪,就把它称之为「未知数 X」。

每当 X 造访,我就会陷入泥潭:明明知道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一大堆科幻小说还在阅读列表中,好几篇文章开了头却一直没有再动笔,Switch 和 Steam 上买了好多游戏都在吃灰——但我就这么卡住了,想动却动不了,就像梦魇。现实融化成灰白色的水泥,从头到脚将我浇筑、封锁。就这样,我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又因浪费时间而自责,直到突然之间,所有的限制都解除了,我感觉到万物复苏、春光明媚,内心一片寂静,于是便迎来了体力、脑力和生产力的高峰,专注做事,把 X 抛之脑后——直到下一次 X 的来临,如此循环。

前些年工作繁忙,我被迫推着自己往前走,也就忽略了它。但「忽略」并不意味着 X 消失了,它会遁入暗处、积累能量,在项目结束或是假期到来时,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卷土重来,导致我连续多天都处于无法行动的状态。所以很多时候,我在不知不觉间选择了以饮鸩止渴的方式过度工作来逃避 X,又导致了后续一系列问题的爆发。

这两年裸辞在家,过上了每天读书写作、健身散步的「美好生活」,能够暂时遮蔽 X 的工作压力一下子消失了,它就能够以相对较弱的强度更频繁地袭来,严重时每天都有几个小时处于这种莫名的情绪之中。听起来似乎是裸辞后的悲惨人生,但却是我近距离观察 X 的窗口——我今年 32 岁了,这种情绪伴随了我近 16 年,恰好占据了一半的人生,我明白自己必须面对它,否则接下来的人生将一直是灰白底色。

一张正念和硬拉的处方单

正念

2024 下半年之前,我都没有意识到「未知数 X」的存在,只是会周期性地莫名难受,等过去了就把它抛之脑后。

这种模式很常见。处在某种(尤其是负面)情绪中时,我们很难从一个更高维的视角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这种情绪所裹挟。这种情绪消退后,我们可能又进入另一种情绪中了,从而无法及时回顾和分析刚才发生了什么。就像在生病不适时,我们会想着「我好难受」「什么时候才能好」「我得做点什么」,而很难去想「这份痛苦中包含了什么,我如何尝试接纳这份痛苦,而不与其对抗」。

而这恰恰是长期进行正念练习所能带来的能力。关于这方面的学术研究也很多,大家可以自行检索,此处我仅想提及一点:通过磁共振成像(MRI)研究发现,正念冥想练习能够引起大脑结构的物理性改变1,并不是所谓的玄学——「神经可塑性」这个概念包含了人生的全部希望和可能性。

一条常见的正念引导语是「觉察你的想法,但不必跟随它,只是观察它出现和消失的全过程,并体会你现在的感受」2

在刚开始练习时,因为有引导语的陪伴和指导,我确实能够做到「觉察情绪和想法而不跟随」,而在脱离练习环境的日常生活中,还是会陷入情绪和想法中,从而忘记「保持觉察」,这让我非常沮丧。但某一天清晨,我边听歌边在湖边散步,在一棵巨大的柳树前停下,看着夏末秋初的风吹动枝叶,耳机中传来《The Manuscript》节奏缓慢的钢琴前奏——此时,心中突然冒出一句「觉察你此刻的感受」,我的内心视角突然从第一人称极速拉高拉远成为第三人称,从此大脑中便有了「觉察能力」的常驻席位,并时不时问我一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就像儿时学习骑自行车一样,大人在后面扶着车,我们就能骑得安心。某天那双替我们保持平衡的手悄悄松开,我们却也能平稳上路,正念练习也是如此。对我来说,练习了大概 5 个月后,能够在常见情绪的发作时保持觉察,而目前我的累计练习时长大约是 270 个小时(每天 30 分钟,维持一年半)。也许我的大脑确实产生了物理性变化,这为我意识到「未知数 X」提供了神经科学层面的支持。

正念练习的时间把握也很重要,练习的感受越好,越能坚持下去。

当我摄入了大量信息,或者进行了长时间思考后,会感到头皮紧张甚至酸胀,此时进行一次 5 分钟的正念呼吸练习,会不由自主流出眼泪,尽管我并没有感受到精神痛苦——而作为对比,如果只是单纯地闭眼休息,就不会流泪。AI 告诉我,这时我的泪水中包含高水平的皮质醇,流泪是身体舒缓压力的方式。

尽管我很难做到时时刻刻都觉察大脑的疲惫状态,但却可以时不时地进行几分钟正念练习,通过泪水情况来作为大脑疲惫程度的代理指标。因此,我为自己构建了一个「正念泪水指数」,每天分散、多次进行 5 分钟练习,如果流出了较多眼泪,则代表此刻大脑处在耗竭状态,我就会停止脑力劳动。

此外,我会在运动后立刻开始正念呼吸。养成这个习惯的契机是,有一天力量训练结束后特别累,但是脑子很清醒,我就想着要不练习一下正念呼吸吧,反正都得坐着歇一会儿。没想到那天进入状态特别快,我能听到周围的交谈、音乐和器械的声音,但它们都没有让我觉得烦躁不安。用一个比喻的话,就像地球的磁场能够将扑面而来的太阳风暴分流到两侧去一样,那时的我也有这种感受,仿佛自己是流线型的,外接的干扰没有进入我的内心,而是顺着外部流线擦肩而过。

我自己的分析是,力量训练发挥了过滤网的作用:身体确实比较疲惫,需要休息一会,另一方面却又和大脑密切连接着,感受力比一天中的其他时刻都要强。此时大脑因为各种神经递质的分泌,活跃又平和,思绪澄澈清明,没有太多纷杂的念头,这个时候开始练习正念,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一呼一吸上,感受鼻息的凉热和胸腹的起伏,很快就能进入状态,如果能带个降噪耳机,隔绝一下外部噪音,效果就更好了。

在这个时刻,我更接近内心深处的自己。

硬拉

我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属于「病秧子」那一类,但工作后也算是坚持力量训练,只是没什么成效。今年七月之前,健身状态每况愈下。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饮食和睡眠都调整好了,可是每次走进健身房都觉得脚步低沉,没做几组动作就已精疲力竭。

机缘巧合之下,读了《你是你吃出来的》这本书,便开始格外关注营养学,并了解到抑郁症患者普遍需要补充维生素 B 族,便去淘宝买了那种最便宜的 OTC 小瓶,5 块钱 100 片(而不是各类动辄几百的大牌)。维生素 B 族都是水溶性的,想中毒还挺不容易的,但各人体质不同,仍然建议大家遵医嘱。我每天吃 6-9 片觉得刚好,并且肝肾功能检查一切正常,但朋友每天吃 1 片就严重冒痘。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从图中的转折点就能看出来。精神和力量都有了很大改观,我还记得 7 月 4 号那天,上午吃了一片,下午就状态飞升,那种力量从身体内部涌现出来的感受真的让人惊讶。

注 1:我从 2024 年 4 月才开始记录,所以此前没有数据;注 2:2024 年 6 月下肢的训练容量为 0,因为太疲惫了,根本没有练过腿

终于恢复了力气之后,我发现自己对其他的健身动作都没什么热情(虽然按照教练的安排坚持下来了),唯独硬拉能给我带来一种非常稳定的信念感——我的脚在蹬地、臀腿在发力、手抓杠铃很紧——我感受到了那一堆杠铃片的重量,觉得很踏实。对我来说,做硬拉的过程,与其说是健身,不如说是一种心理治疗——对于不配得感、缺失安全感、自信匮乏的自我治疗。随着每一次动作的成功,重量从 60 公斤逐渐提升到 105 公斤,这些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就稍微减轻了那么一点点。

我面对的是一个外在、稳定的事物,并对自己的水平有着清晰的认知,即便状态不好,80 公斤做组也没有问题。因此在做硬拉的时候,「冒名顶替综合征」无法侵袭我。在这个状态下,惯常用于自我否定的那句「我感觉自己不太行」起不了作用,因为我不管我觉得自己行不行、心情如何、有多少困扰和不安,下一秒我就把杠铃提起来了。

在检索资料的过程中,我找到了一个名为「Trauma-Informed Weight Lifting」的培训项目3,网站介绍上有这么一段话,也许能够为我的改变做出解释:

Weight lifting, when approached in a trauma-informed manner, can foster resilience, increase a felt sense of agency and empowerment, cultivate healthy nervous system functioning, and facilitate a positive relationship with self and others.

以创伤知情的方式进行举重训练,可以培养韧性,增强自主感和掌控感,促进健康的神经系统功能,并有助于建立与自己和他人的积极关系。

当我抱着「心理治疗」的态度去进行每一次硬拉并获得成就感时,也许我就是自己的「创伤知情举重教练」。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对一项运动抱有如此大的热情,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行走在路上,和大地连接的踏实与稳定」(关于这一点,我会在稍后的「接过梦境递来的小纸条」中具体诠释)。我的身体和头脑一定发生了良性的改变,为揭开「未知数 X」的面纱做好了准备。

情绪的俄罗斯方块

某天下午,我正准备翻开一本科幻小说,却突然再次感受到那种被水泥封锁的不适。我一边体会这种情绪,一边对自己说「等一下,别慌,是 X 来了」——意识到「未知数 X」这件事本身就极大地缓解了我的痛苦。

和往常一样,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什么事都没有做,不过这次是自己主动选择的。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试图了解 X:它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会在它出现的时候如此痛苦?它又为什么会反复出现?

电光石火间,一个几乎毫不相干的念头突然闪现:

曾经因为公司业务需要,我自学了一些机器学习的内容,有一个步骤是进行「特征工程」,以提取、转换或构造对模型更有帮助的特征。如果在数据中遇到缺失值,可以选择删除该记录,或者通过其他方式(众数、均值)填充。此外,让我感到很巧妙的一个处理方式,是把「数值缺失」本身当做一个特征。例如在 Kaggle 的泰坦尼克号入门竞赛4中,乘客的某些字段(如客舱号 Cabin)存在一些缺失值。缺失的 Cabin 可能意味着这些乘客没有预订特定的客舱,而这又与其社会经济地位或生存概率相关。

这让我意识到,即便我对 X 到底是什么一无所知,它依然可以给我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也许只需要像数据分析中那样 GROUP BY 起来,就能观察出一些端倪。

对于负面情绪的记忆过于清晰,固然会导致高频的闪回。但不可否认,这个特质的好处是,当多年后突然需要分析一下「我当时到底怎么了」的时候,大脑会忠实地翻出人生的埋点日志,事无巨细。那么,我以前是不是也经历过 X,要不要拿来分析一下?顺着这个念头,我的大脑打印出了海量的生活日志。

  • 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感到恶心,干呕不止,逃了考试,跑去体育馆一个隐秘角落里呆坐着。
  • 在苏州上大学时,在平江路从早逛到晚,来回走了好几遍,试图体会别人说的乐趣。
  • 在台湾读书时,从交大走向山下的清大夜市,买个鸡排和奶茶,然后再步行回去,身体非常疲惫,但不想停下来。
  • 在深圳出差,和同事在海边闲逛,内心却不知为何只想回酒店自己一个人呆着。
  • 第一份工作无法再继续,看到 Spark 代码就恶心,提出辞职。
  • 2021 年新年前一天,提着从超市买的一大堆食物,站在街道的小桥上,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直到手指被勒得疼痛难忍。
  • 休假最后一天,在外面漫无目的地骑行一整天,直到手机快没电了。
  • 在公园里来回踱步,即便这个公园的每个角落我都非常熟悉,却不愿意回家。
  • 读历史科普书,发现自己对历史毫不感兴趣,但还是逼着自己读完了前两册,随后处于精神瘫痪状态。
  • ……

这些事情从交织的生活记忆被提取出来的过程,就像随机着色的调色板按照颜色重新分组了。跳过那些愉快、兴奋、悲伤、愤怒等等可以被描述的情绪,我来到一片灰暗寒冷的地带,发现所有这些记忆的共同点是,彼时彼刻的我都被「未知数 X」的风暴裹挟着。有时候我确实是静止的,例如站在桥上看夕阳,但我只是希望那种感觉能快点消散。有时候我明明在运动,但其实内心是静止的,我试图让内心运转起来,所以尝试着先让身体动起来,但并没有什么效果。

追溯最早的 X,恰好和我患上抑郁症的时间同步。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将各种可以被命名的情绪剥离后,剩下的这个东西,难道就是抑郁症的底色?抑郁症患者难以被他人理解的核心,难道就是因为无法命名,所以也就无法向他人准确传达?

我对这个发现是如此肯定,因为内心深处在突然之间产生了一种「良性的崩塌」,并让我在崩塌后的新生空隙中获得长久的喘息:一些游戏高手玩祖玛或者俄罗斯方块时,会刻意构造粗看之下十分混乱、接近失败的局面,等待时机到来时,瞄准预留好的结构发出最后一击,力挽狂澜。我们的生活也许会被连锁反应的问题击垮,但反过来,这些问题也有可能通过瞄准最关键的节点发动连击而被一口气清理干净。当我意识到 X 就是抑郁症的常态时,就忽然从这片灰暗的断壁残垣中站了起来。

想象一局祖玛或俄罗斯方块游戏,当我们瞄准并消除堵在中间的关键结构,其他问题也会产生连锁反应、迎刃而解,构成一种「良性的崩塌」。

到这里,读者可能会觉得有点无语:你得了 16 年的抑郁症,现在却告诉我,不知道抑郁症是什么感觉,你在开玩笑吗?

我的回答是:可是除了那些最极端的想法之外,也没有人告诉过我抑郁症是什么感觉呀。众多的患者,必然有着不同的症状。即便是相同的症状,我们也面临着巴别塔式的困境:有人觉得自己变懒了,有人对曾经热衷的兴趣感到无聊,有人奇怪为何总是精力不济,有人终日长吁短叹。而有些人,比如我,会觉得自己被水泥封住了。我们试图用最精准的术语去描述症状,但长久萦绕内心的未知情绪又如何能够被无损压缩到几个词汇之中呢?

请以我的名字呼唤我

想通之后,我流了一会儿眼泪,但这份眼泪并不为谁而落下,更像是拥塞已久的管道突然间得到疏通后,一些残留的情绪碎片顺势流淌出来而已。此时「未知数 X」就不再未知,而是成为了这种情绪的一个代指,但我仍然乐意这么称呼它。更重要的是,我开始按图索骥地减少和降低这位访客的频次和影响。

我最近一次遭遇 X,是在逼迫自己读一套在豆瓣上好评如潮的历史科普书。这当然是一本好书,只是我一直对历史毫不感兴趣,即便是这种在其他人看来轻松有趣的科普书籍,于我而言也是味同嚼蜡。在逼着自己读完上册和中册之后,我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处于「精神瘫痪」的状态——无法阅读,无法写作,无法编程,食欲不振,作息开始变得混乱,唯有散步和健身还能继续维持。我想呕吐,但是只能呕出虚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当我终于意识到知道这是 X 来访的表现时(并因此有了这篇文章),这种情绪就不再那么痛苦了,X 也甩下一根绳索,邀请我攀援而上,看看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于一本颇受好评的书,正常人随便翻翻后,发现不对自己的胃口,也就放下了。而我不是,我会因为「这本书评价很高」「正在深入研究这个领域」「人怎么能不了解一点历史呢」「放弃意味着意志力不足」「看吧你又开始蜻蜓点水了」而忍着不适感坚持读下去——放下一本简单的科普书,我却会经历利用滑坡谬误来不断攻击自己的过程。就这样,我一边读着不感兴趣的内容,一边攻击自己一事无成,直到彻底动不了,等待时间过去,自行解锁。

这也给了我另一个观察自己的窗口:也许我并不是先天就容易抑郁,而是我的行为模式容易引发一个导向抑郁的增强回路,并最终将「未知数 X」召唤过来。我不知道这个行为模式是何时固化的,在和自我角力的漫长岁月中,散步、阅读、观影这些都失去了其本身的美好意义,转而成为一种确认自身价值的砝码。

但所幸有「神经可塑性」这个脑科学概念做支撑,还是存有改变的希望。如前文所述,通过一年多的正念练习让大脑有了「觉察能力」的常驻席位,此后即便当 X 仅处于萌芽阶段时,我也能隐约感受到内心深处的扰动,并以一种关怀的态度询问自己:「现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在逼着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X 要来了吗?」这样一个简单的提问便能将我从自我苛责的增强回路中拉出,审慎地选择是否继续,并最终避免 X 成为真实的风暴。

当我们能够对事物命名,就掌握了一些主动权,未知之物也将褪下可怖的外衣,成为我们理解自我、与外界建立连接的帮手:不论是夏目手中喊出名字就可以令妖怪俯首称臣的友人帐,还是孙悟空智取金角银角两位大王,又或者是从汤婆婆手中夺回名字的千寻与赈早见琥珀主,亦或是漩涡鸣人在记住尾兽们的名字之后才能被尾兽信任。掌握了名字之后,它就不再是he who shall not be named,我们就可以毫无畏惧、正大光明地喊出它的名字——我不再恐惧你,你大可来和我茶叙或对决,我自有热炉和猎枪。

接过梦境递来的小纸条

这个章节可能是全文最「玄」的部分:「释梦」这件事并没有严谨的科学理论支撑。但我想,作为梦境(果实)和人生经历(土壤)的主人,抛开那些一次性的梦,是有资格对一些反复出现的、主题式的梦进行解释的。

第一个梦,和「恐惧」与「硬拉」有关。

这个梦有好几年了,每次我在梦里都是惊恐地发现门锁坏了,或者是坚硬的防盗门变成了腐朽的木门,而外面有什么东西想进来。我拼命试图把门关紧,但门怎么都关不上,直到我被吓醒。这一系列的梦都传达出一个很浅显的寓意:我没有安全感,认为外界是危险的,外界的某种存在试图破门而入,我在极力维护自己的内心世界不受侵扰。

今年下半年,这个梦迎来了版本更新。梦中是凌晨两点,屋内漆黑一片,突然间有人疯狂砸门,我尝试开灯却发现没反应(梦中大脑对物理规则的模拟能力受限,「light-switch phenomenon」是非常经典的案例5)。在晦暗不明中,我既有恐惧,又有勇气,还掺杂着些许愤怒,甚至还有几分激动——梦中的我不知为何很想和门外的「某种存在」决斗。

我第一次主动推开门,而不是想法设法地去加固它。门外闪现一个抖动、模糊的黑影,我一边大声质问是谁,一边飞腿踹了过去,然后因为动作幅度过大直接把自己甩醒了——现实中,我真的「飞腿踹了过去」,差点摔下床去。

从此我再也没有做过这个梦。那个时候,就是我硬拉渐入佳境的时候,走在路上感到步履轻盈,从脚底到大腿一直涌现力量,身后仿佛有一堵墙在支撑着我昂首挺胸。而在梦中的攻击性则中和了我在现实中的讨好型人格,表现为一种「可控的攻击性」,例如越来越自如地拒绝推销、勇敢表达自己的不同意见、商家故意售卖盗版书会坚决投诉举报,等等。

第二个梦,和「驾照」与「秩序」有关。

从10月份开始,我经常于梦中惊觉自己在开车,但我既无驾照,也从没摸过方向盘,所以内心十分慌乱,连油门和刹车都分不清,握着方向盘左右闪躲,险象环生。

这个梦很好解释,最表层的含义显然是,我对自己的人生没有掌控感。「驾照」是需要经过学习和考试过关才能获得的一种资质和认可,获得了驾照,就意味着完成了一定程度的社会化。在梦中,「驾照」代表着符合社会规则的、稳定的生活工作模式,而已经裸辞两年多的我手上并没有这个东西。

但是如果再看得深一点,会发现有两个容易被忽略的点。一是,我的无意识一直试图直接开车上路,拉我上车,让我做司机,不管我有没有驾照,它比我想象中更躁动。二是,虽然险象环生,每次我都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梦中的目的地,成功地避开了所有迎面而来的障碍,所以也许在无意识的最深处,它是认可我的。

当我觉察到这个梦试图向我传达的信息之后,就再也没有做过这类梦了。无意识会非常努力地把梦当做信使,一遍又一遍地塑造同一类场景,让我置身其中,期待我拆开并解读这张加密的小纸条,再脱离无形,渗入前额皮层,成为「自我」的一部分。

也因为这个梦,我接受了一个 HR 朋友的面试邀约,算是给想要开车上路的无意识一个回应。而让我惊讶的是,离开职场两年多了,我反而对商业问题的洞察更敏锐了,甚至比一直在工作时有了更开阔的视野。结果暂时未知,我也不是势在必得,但我有点喜欢这种和无意识和平共处的状态——这是一种比迎合社会要求更让我安心的秩序感,我甚至有点理解何为「从心所欲不逾矩」了。

第三个梦,和「卫生间」与「转变」有关。

这是一系列延续了十几年的梦。梦中我需要上卫生间,有时候卫生间很逼仄、阴暗,有时候却很豪华,有上百个琉璃鎏金便池,一眼望不到头,简直像宫殿一样。不论卫生间大小,总是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脏:轻度的有一些污渍和臭味,重度的则到处都是排泄物。

前几天,我又是在梦中找卫生间,这次却发生了变化。这个卫生间并不奢靡,刚好够用,打扫得干干净净。墙面上贴着素净的白色磨砂瓷砖,通风良好,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投射进来,外面有风吹绿树,我因此感到轻松自在。

对这类梦我一直很疑惑,不知道它代表什么意思,只是能感觉到因梦中肮脏的环境而引发的焦虑和不适。如果按照周公解梦的说法,排泄物代表着金钱,做了这么多肮脏的梦,那我早就应该财务自由了。而如果最近梦中的卫生间突然变得干净整洁,难道是我要有财务危机了?抱着这样的困惑,我去找 AI 咨询,得到了一个稍显意外但却非常契合这一年心路历程的解释,其中有一句话非常击中我:

荣格的观点可能会关注卫生间的象征意义:肮脏的卫生间可能暗示你内心仍有未处理的情绪垃圾或未解决的问题,提醒你需要面对和清理这些内容。干净的卫生间可能代表你与潜意识达成了某种和解,或者你正在探索并接受自己更真实的一面。

主题式的梦境就像处处伏笔的推理小说,我们塑造、遗忘、困惑、探寻,直到关于自我的秘密迎来真相大白的那一刻,才会发出一声惊叹,「原来如此!」

联想到这一年,根据营养学照顾自己的身体,通过正念和运动强化了身体和大脑的连接,从而发现了「未知数X」,又因习惯于记录和分析梦境从而解锁隐藏内容,拓宽了对「自我」的感知,确实可以称得上是「转变」与「和解」。

感谢我的梦,见证和记录了这一切改变的发生。

当我们聊起太平洋

文章到这里,我在犹豫要不要增加最后一个章节。一方面,这确实涉及到了我的一些更私密的情感经历,写出来会担心遇到审判,毕竟「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但另一方面,如果没有前后对照来验证「遇到绕不开的困境时,我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那前面写的内容都如同纸上谈兵。

今年 11 月,我遇到了 Z,结果是无疾而终。但Z的出现让我意识到,我的人生已经在完成了一次转变和整合。他像一张试纸,绕过推崇理性思考的自我,直接探入无意识的深渊,并告诉我:作为代理指标的试纸改变了颜色,这意味着你也发生了改变。

首先是外貌问题。一直以来,我很讨厌自己过度发育的方下颌、肥大的咬肌和高颧骨,而这些在平面照片里更加明显。很多年来,我都抗拒被拍照,合照能躲则躲,躲不过的就把微信群静音一段时间,防止自己不小心看到那张脸。相对应的,我从来不会喜欢上一个样貌与我有相似之处的人。这种藏于内心的对他人外貌的评价,其实是对自我攻击的一种投射。

而当我意识到,Z 和我一样有着高颧骨和方下颌,我明白哪里变化了。有一天在服装店试绿色毛衣,我自拍了几张发给 Z,问他哪张好看,却没有意识到,这些照片中高颧骨、方下颌都展露无疑,而我居然觉得「好看」。内心自我攻击的风暴在肆虐了十几年后,突然在一句「你觉得哪张好看」中自行消解了。而也是在风暴平息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它竟曾肆虐到如此程度。

第二个是,我开始喜欢打直球——这也是「可控的攻击性」的一种表现。我最感谢Z的,就是他会用直球回应我的直球。在和Z接触的短短两周里,我仿佛接受了一次短程、高密度的认知行为疗法干预,即便这段关系最终没有结果,我却发生了深刻而不可逆的改变——也许我的大脑产生了物理性的变化,与「我值得」这份信念相关的神经突触生长了。

最后,我走出了前任的阴影(我曾以为这辈子都过不去了),并意识到痛苦是一种可选项。和Z聊起在台湾读书的经历时,他说想看看太平洋的照片,我在回溯相册时,偶然瞥见了几张和前任 Y 有趣的对话截图,看了一会发觉居然不难过了,我就明白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放下了 Y——原来这份痛苦并不是永恒的,我对这份痛苦是有选择权的,只是我一直执拗地携带着它一起生活,不愿意承认和 Y 一起构造的生活只剩记忆罢了。

而事后在对Z的分析之中,我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以为的那样难过,「未知数X」也并未造访——我在无意中选择了放弃痛苦。也许这正是「结尾」的意义:结束,也可以意味着一种整合,它未必许诺破镜重圆的美好结局,但不妨碍我们可以观察被无数碎片所折射出的不同角度的自己,这其中总有几个日常生活中看不见的角度,藏着也许我们会喜欢的生活方式。如果没有,那就把镜子再打碎一次。

那天我给 Z 发过去一张太平洋的照片和当时的一条朋友圈:

「六月在花莲,朋友载着我骑了好几个小时的机车,穿过深山与隧道,在晚霞燃尽的前一刻,来到了海边。我们坐在鹅卵石沙滩上,背后是山脉上渐次亮起的灯火,抬头是长云燃烧的余烬,面前是无边无际的深蓝色夜晚,从无边无际的海面上翻涌而来。」

——就像多年前因失眠而第一次去做心理咨询时,咨询师对我试图全面控制自我、拒绝负面情绪的生活态度有些疑惑,说出了再平实不过、但却让我在今年才开始不断回想的一句话:「人的情绪像海浪一样,都是有起有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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